“我来告诉你们是什么毁了我父亲的。第三件事是哑巴,是哑巴的死这件事。第一件是珍珠港事件。第二件是搬到我祖父靠近威纳奇的农场。我父亲在这儿结束了他的余生,只不过这个可能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我父亲把哑巴的死归罪到哑巴老婆身上。后来他又说是鱼的错。最后他怪他自己——因为是他给哑巴看了《田野和溪流》杂志背面的广告,那是一则向全美各地运送活黑鲈鱼的广告。自从弄到了鱼,哑巴的行为就变得古怪起来。鱼彻底改变了哑巴的性格。我爸是这么说的。”
文章开头,便直白的点明了两位主要人物的悲剧性结局,但是造成如此结果的原因是否真的像开篇所述一般简单?或许关于这篇小说,可说的还要多一些。
被珍珠港事件毀掉的不止戴尔一个人,而是那一代无数做着美国梦的人。那个时候,所有美国人都觉得自己好似生活在天堂之中,自己的国家比哪儿都好、比哪儿都安全,自己的军队就是万能的,然而突然有一天,珍珠港被偷袭,神话破碎了,一代年轻人的美梦也随之化为泡影,巨大的幻灭感击溃了他们,也成了戴尔被摧毁的第一道防线。
“搬到温纳奇附近我祖父的农场”成了第二件事,文章中并未对此有过多的解释,但是卡佛在早先版本的《哑巴》里对其作了明确的交待,自立门户直到中年仍然失意,回去守着十几棵苹果树和五头牛度过余生显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戴尔不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人——至少事业上是失败的——而作为小镇上的一个木工了却余生。
最后,哑巴之死,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哑巴”在原文中被叫做Dummy,而Dummy,该词的基本意思是——假人,不同于文中任何一个人物,Dummy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不知是被作者刻意隐去,还是真的无人记得。
Dummy是一个厕所保洁员,不会说话,可能是个聋子,也可能不是。有一个年轻许多的妻子和一栋房子——一栋和别人一样的房子。后来,在父亲的提议下,Dummy在自家附近的天然池塘里,用栅栏隔绝出了一片桃源,养了一批鱼——远远超过池塘限定容量的鱼。再后来呢?发了大水,栅栏被冲毁,鱼都游走了,Dummy也随着他的鱼,拉着那过分年轻的妻子,用奇怪的方式打着招呼离开了这个世界。而父亲呢?遭受闷击,消沉下去,不久也走向了死亡。
卡佛不容置疑的将悲剧结尾在初始便摊开在我们面前之后,故事内容即“荡开”了去,留给我们的是大片的空白,所发生的事情都藏在字里行间,只有潜伏着的不安隐隐有着冲破故事的迹象。书写普通人的边缘化是卡佛的拿手好戏,人物在生活中的挣扎与绝望于卡佛笔中用极端简练而现实的话语记录下来。Dummy并不能算是传统意义上的普通人,我们无从得知Dummy生活是何时开始变坏的,只知道故事的开始哑巴的生活就已经是布满阴霾。忙碌的工作,尽管上的是白班,却总带着个电筒——总是带着所有的东西,因而遭到同事们的取笑,却总是不声不响地忍着,不做任何改变,似乎已经习以为常。Dummy的妻子也不忠,她会向别的男性释放一些“多余的意思”——也许是不自觉地释放,也许她其实早就试图出轨了。任何人都当哑巴是个傻子。他就像个假人一样生活着,直到鱼群到来。
卡佛笔下的所有角色好像都不善于沟通,他们词不达意,十句话里最多有一句没有说错,再由剩下的九句话硬生生地将最后一点心灵联系和沟通的欲望切断。且Dummy是哑巴,还有什么比和一个不能与你交流的哑巴沟通更难呢?Dummy爱着他养育的鱼群,他看着水塘里的鱼挤在一起,悄无声息像诡异的游行,然后固执地用铁丝网把它们保护起来。鱼和Dummy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无害的、难以被理解的、好欺负、无法自我保护的弱者。鱼张着嘴,Dummy也张着嘴。所有的痛苦无声地从口中溢出,可惜毫无效用。在他把鲈鱼投入他门前的水塘里后,他意识到这大概是他改变生活的契机,同时可能也是他最后的抗争了。于是“哑巴现在再也不让任何人靠近那里。”可是,冬日过后,天气变暖,河里的水涨满了,之后就开始泛滥,河水象征着命运,孕育一切又吞噬一切。栅栏被河水冲破,同时冲破的还有Dummy用尽全力创造出的独属于他的桃源,希望破灭。“哑巴站在水塘的另一边,靠近水冲出去的地方。他就那么站在那里,是我见到过的最最悲伤的人。”“哑巴变了。他不再和其他人待在一起,他不想这样做也没用。”Dummy开始不管不顾的破坏自己的生活,疯狂打破已经是悲剧的生活。挣扎着抗争,用最后的的那股劲儿进行防御:他砍死了自己的老婆,然后淹死了自己。Dummy的死成了一面镜子,映射出人的无能为力、越来越糟的趋势,和若有若无的命运,吓到了父亲,也无形中暗示了他的结局。
文中父亲和Dummy的关系是复杂的,父亲对于Dummy或许有真正的关心,想伸手将哑巴拽回正常人的世界,带着点拯救者的意思,所以与他交谈、关心那池塘里的鱼;又或者是虚伪的同情,不过是借由Dummy的不幸而给自己带来虚假的优越感,安慰自己和提升生活的信心;甚至可以说父亲是欣赏Dummy的,还有些羡慕,小小的,不易被察觉的羡慕——羡慕哑巴的孤独和不平凡。无论如何,父亲从来没有嘲笑过Dummy,只是不理解他,起码在他死亡之前不太理解。父亲不理解Dummy对于鱼的维护,他只想让池塘里的与生得更大更好,于是他告诉Dummy,“必须去掉那些弱小的鱼,这样才能保证其他鱼的成长空间。”逼迫Dummy做出选择,可是Dummy固执地守护着自己唯一未被污染的鱼塘,于是父亲不痛快地离开了,带着恼怒和隐秘的幸灾乐祸,可是他不会想到这将会是最后一面,他最后得到的是Dummy的死亡。“我父亲把哑巴的死怪罪到哑巴老婆身上。后来他又说是鱼的错。最后他怪罪他自己”。
可是事实的真相果真如此吗?卡佛是狡猾的,事实的真相是否如书写的一般,卡佛拒绝解释和阐述。他尽量地让叙事者和其所述事件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从而迫使我们介入到作品中,对文本未完成部分予以重新加工和想象。故事的叙述者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我”只是一个尚未完全成熟的孩子,所看到的、听到的,许多不过是推测和道听途说来的所谓“真相”。内容上的缺省,语言的含混,让我们对叙述者及其所叙述的事情产生了怀疑,这无疑增加了小说的不确定性与不可靠性。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所讲述的一切都毫无根据,不可靠叙述技巧的运用,驱使我们在深思中寻找到叙述的真实性,仔细品味、思考并参与到文本中,与其中的人物、叙述者、隐含作者积极互动,不仅要看到冰山露出的表面,更是要体味没有讲述的细节,最终获得其字里行间中所隐藏的真实信息,得以感受人物性格的复杂和缺陷。Dummy的妻子是否真的不忠?文章中其实并未明确写出,提及有关于此的,都是一些“我”听说来的他人议论,悲剧之处在于,Dummy并没有能力将其弄清楚。真正害死Dummy的是什么?父亲几次都给出不同的答案,“但我不觉得爸爸真的相信他说的。我觉得他只是不知道该怪谁和该说些什么。”那么毁了父亲的第三件事呢?我们被欺骗的或许不止这一点,从表面上看,父亲在各方面都要胜出Dummy一头,但父母之间的关系,家庭生活的失败与Dummy何其相似。这或许成了隐藏在平静生活表面下的暗流,如此,毁了父亲的引子或许早已在生活里埋葬了许久。从发生的那一刻起,渗透到了过去之中,积蓄着,不断滋润着将来发生的事。而Dummy的死亡,只不过是触发了潜伏在暗处的猛兽,顿时假象被击败,露出赤裸裸的现实,父亲意识到自己真实的生活——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不过是沿着好友的厄运坏下去的时候——便和Dummy的命运走到一起。他害怕变成鱼,变成Dummy,那个张开嘴也不管用的人生,越来越糟,一样不可理喻。失败和死亡,在成人世界里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罢了。于是也就消沉下去,毕竟,没有什么比这更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