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母亲来电话说,“村子里的路通了,还全都铺上了水泥,现在整个村子可热闹了,从县城来的,从外地回来的车子,都已经排成长龙了。现任的村长还准备大力发展烤烟呢,路通了,就方便了,孩子啊,你们这一代可算是有福气喽!”
母亲的话音刚落,我却有些黯然神伤,本来这在村子里算是一大喜事吧,可我就是不知道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不由得,我想到了以前。
八年前,村里大抵是“人丁兴旺”,每户人家都至少有两三个小孩儿,大人们通常会把他们往山上赶去放牛。
对于当时的农村,经济条件很落后,没有谁家的大人愿意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用去招呼小孩儿,耕田犁土才是最放不下的。
顺其自然地,耕田的牛便成了孩子的事务。
村子是被一条瘦削得像面条似的弯弯小路贯穿着,没有水泥,没有石沙,几百年来,人的脚印,牲畜的脚印都死死地烙在了上面,若是在晴天,光着脚踩在上面还比较舒坦。可是一到下雨天,特别是绵绵细雨,这可让人有得烦了。
一大清早,一群熊孩子骑着大水牛纷纷往山上赶,他们一路嘻嘻哈哈倒是乐在其中,可他们走了之后,路便不像路了,到处坑坑洼洼,房壁上,路边的石头上,竹子上,都溅满了黄泥,看上去,叫人心烦。
那都还不是最严重的事,路不行了,关键还是人没地儿走,若是强行过,不摔倒算你幸运。
村里的四老公公也为这事经常发愁。四老公公家在下村的尽头,去山上的路得往他家门前过,这恰恰是熊孩子们骑大水牛的必经之路。于是下雨天,他便有气了,但他气的从来都不是孩子和水牛。
每到下雨天他都会戴个纱帽假装在村长的门口摔倒,弄得全身是黄泥,然后在嘴里不停地呢喃着,抱怨着,说着说着见村长家出了了人,然后怒气冲冲的把帽子脱掉,往地上使劲儿一扔,再加上几句话“你这破帽子,不长眼啊,非要忍心遮住我这老头子的眼,这下好了,我摔倒了,你也不好过”,
有时村长看到了,也听到了,但他啥都不坑声,不是不懂老人家的心思,只是他也自己有心思。村长似乎从未与他计较过,他的家人也算不错,每次都把老人家扶回家,等他换好衣服才回自个儿的家。但四老公始终都未有领情。
别人说了劝了,他都不服软,非要弄个结果不可。
其实,早在二十年前,四老公公也算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上过学堂,念了好几年书,在当时也算得上半个文人,也写的一手好字,村里人但凡遇到喜事或是白事需要贴对子的,也大都会找到他,他也未曾拒绝过。
那个年代,能吃上饭已经是最不错的了。可四老公家却从不缺吃的,甚至还有点小富裕,说起来也算得上是村里的“小地主”吧,他家的人口比较少,田地多,家里的收入大部分都是靠种烤烟得来的。不愁吃,不愁穿,在别人看来,他的生活别提多安逸了。
在别人忙着种粮食的时候,他还闲得把后山的土开辟出来,不知在哪里弄些果苗栽着。正好那一年气候又不景气,遇上了大天干,许多庄稼都被晒死了,而他的果子苗却还长的很好。
村里的水源是在离下村比较远的山口边,那是一口大水井,说是原来就有的,特别神奇,从不缺水,出水口还时常冒着寒气,六月天时,村里的孩子都争先恐后的把一个个小脑袋伸到里面,别提多凉快了。
听祖父说过,四老公公打小就比较喜欢看一些古典书籍,对于一些新鲜的事总爱去研究,可是他却只上了小学五年级,后来就凭这一股子倔气自学自悟,这也主要得益于他家庭条件的宽裕。
他总觉得这个事很蹊跷,便要一股劲儿去探个究竟,为此他还把出水口堵住,把井的水放了个干净,放的水却也舍不得洒落半滴,全都用桶贮存起来去浇灌他那些果苗了,六月的天气,有了这么凉的水,那果苗能不长的好吗。
可天不遂人愿啊,他始终也没搞出哈名堂,连吃饭都在犯嘀咕,到底咋回事呢。旁人听了不知是出于何意,只暗暗地捂着嘴笑了。
对于他把水井的水放干,村里人有过气,好在村长没怎么说,以后也便没提了,毕竟四老公公也为村里做了不少好事,村长也是看在眼里的。
他常常把多余的棉衣,粮食分给村里那些特别穷的人。年轻时的他身材高挑魁梧,特结实,一个人能挑起几百斤的粮食,在集体完粮的时候也帮了不少人的忙。
村里人对他都特别感激,虽然知道他不愁吃穿,但每逢过节的时候,都会请他吃吃饭,喝喝酒。他也很乐意的,毕竟人多热闹嘛。他虽一个人独自生活惯了,但还是喜欢和村里人像家人一般坐在一起聊聊家常,摆摆“龙门阵”。
他一个人生活,不是因为他没有家人,而是死的死,走的走。在他那果林长得枝繁叶茂的时候,他老伴儿去世了,儿子出了远门一直没有音讯,至今仍不知是死是活。
有时候,往他家门口过的时候,你偶尔会听到,一个七八尺的男儿也在暗暗哭泣,那哭声虽小,但听得让人心碎。
那时候,我们是他果林的常客。每当他大中午的在果林旁边的小木屋里躺着睡着了,我们就三五成群的从一旁的刺梨丛钻进去,要是碰到刺梨的刺,那叫一个疼。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看着果林里那一片片诱人的果子,别提有多激动了,谁还在乎被刺锥上了呢,大不了就是疼一阵子。只要不胖让我们进去,一去便会搞得一片狼藉,到处是没吃完的李子,桃子。
有时候被他发现了,就特别的慌张,像一只只野猪似的四处逃蹿。到了果子熟透了的时候,他也总都会给我们每家每户送一些略表心意,看到他进屋的时候,我们都躲在里屋不敢出去,生怕他认出来。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时他并不是不知道,他曾说过“我也有过孩子时代嘛”。
其实他最怕的并不是我们偷吃,而我们无知的去浪费。那片林子多半也是他和老伴儿一起打理的,这么多年,也有了难以割舍的感情,自老伴儿去世后,他就像一个守望者整天看着果林生怕一觉醒来就不见了。
当初他准备弄那个林子的时候,家里人是竭力反对的,说他整天不干点儿正事,只有妻子一直支持他。四老公公确实也是一个特别倔的人,一但决定了,就不会不变,更何况在那个以粮食为重的时代是根本不允许去浪费土地的。
前些年,他独自在外面去走了一遭,发现外面的地方都没有完全把土地用做生产粮食,大部分都是用来种烤烟,那些地方条件也不知道比自己的村子好多少倍,于是他决定回村带着大家一起种烤烟,但事与愿违,大家都舍不得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宁愿一年一年周而复始的种着粮食。
他心碎了,他在心里念叨着,你们就一辈子吃那一点儿家底吧!于是,他叫上妻子和儿子撸起袖子开始干起,一年两年都没有起色,还差点儿把地给赔了,儿子也受不了这气,干脆背着包外出打工去了,三五年也不曾有过消息,妻子虽也曾抱怨,但还是跟他坚持干了下去。
后来,村里来了人,一说是收烤烟的,四老公公顿时喜出望外,恰好那一年烤烟收成又比较好,四老公公的烤烟确实卖了不少钱,他几经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妻子也乐了,风声一传,村里人都纷纷到他家来说要跟着干。他之前本来也是要想村里人给帮衬帮衬的,可大家都不愿意啊。这次大家都主动跟着他干,他也就没有拒绝。
自从大家伙儿跟着干起烤烟后,村里的条件也开始变得好了起来,每家每户的基本伙食也改善了不少。从吃包谷夹米碎到可以吃包谷夹白大米。大家都觉得他靠得住。
烤烟卖了后也不忘给他送点酒水去喝喝,四老公公是最好吃酒的,特别是干豆下酒,但他却从不烂酒,酒的尺寸把握的那就一个有度,别人喝酒误事,他却越喝越来劲,酒一喝,啥事都不怕了。
听祖母说起过,有一次半夜的时候,村里的三啊婆死了,是个寡妇,没人去处理后事,村长叫人去帮忙弄到后山埋了,时间拖长了,臭,晦气,但就是没人动,村长没辙了,自己也不想管那无关自己的烂摊子事,便一副若无其事样子的走开了。他撇了撇眼,其他人也跟着走开,“半夜三更地这晦气谁情愿染上啊,唉,老四你也走吧”村里的三二娘边走边说道。”“三阿婆,我可不怕什么晦气,为人不做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嘞,别人不理你,我老四自个儿给你安排。”说着说着,四老公公一股劲儿把三阿婆抬到后山挖个坑给埋了。“三阿婆啊,你往日待我还不错吧,我老四我也只能做这些了,”他临走前在三阿婆坟前嘀咕道。
村里人办烤烟的人越来越多了 ,本来是个好势头。可办烤烟的人多了,路就不耐走了,收烤烟的大车要同时开很多辆车开到村里,可村里的那路又窄又烂,一到下雨天就成了坑坑洼洼的水塘,车压根儿没法过,有一年还有过一辆收烤烟的老式皮克被陷在了烂泥里困了一个多月。之后那人便再也不来我们村里收烤烟了,其实很多收烤烟的老板都说村里的烤烟很好,要是路修好了,肯定会很好的发展。也不知道多少次,四老公公为这个事发愁,他三翻几次的向村委申请改修马路,有次甚至还在镇里去争论过,他好的坏的都说尽了,但始终没有得到过回复,村长每次都说“老四啊,我也村里人,我也想修好路,可上面没钱啊,村里那点资金能行吗,再说路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何必瞎操心呢,我会尽量向上面说明的,你就不要管了啊”,他没有服软,非要讨个说法不可,“你说的什么话啊,什么叫不是我一个人的,只有我老四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让村里变得好起来的”。
自始至终他还是都没有等到路修好的那一天。路没有修,烤烟自然也发展不起,村里的很多人就觉得在村里再也待不下去了,都纷纷出了村子,打工去了。
听祖父说起,那段时间,四老公公每天都是满脸愁容,身体也日渐消瘦,沧桑的脸上就像是村子里那瘦削的小路一般,沟沟壑壑,没有一点儿平坦。此后,村子里,烟土地里,外看不见他奔走忙碌的身影,偶尔看到,是他在自家门槛儿上坐着,边敲着烟斗,边大口大口地抽着烟,滚滚浓烟在他面前翻滚着,跳跃着,他的眼里一团土灰色,看不到一点儿血色,可就是没有掉下过一滴眼泪,有时,村里人叫他,他也半天不应,或是草草应了句“噢,是你啊”了事,然后又静默起来。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于,终于,在第二年收烤烟的时候,他倒下了,倒在了烟土里,没有再站起来过。村里人发现他时,他眼眶满是泪痕,至于他路哭了多久,无人知晓,只是他的手里还紧紧的抓着一把黄泥土。
在他死后,他的那片果林也再没人打理,村里的孩子也不再去偷果子了,慢慢地便荒废得萧条不堪。
如今,家乡的路已然改了风貌,那时的日子却已离去有近十余年了,我一直忍不住手中的笔触,总想为他做点什么,那片被掩埋在泥青地下的黄土地,会默默叹息着么?
我的记忆里,留下的终归不过是一抹抹不去的青影,或许他曾伟大过。
云云众生,不幸的或许不只是他,但他是不幸的,毕竟,终其一生,他都在行走在烂泥路上,终将一切的美好都埋在了黄土地里。
笔尖不停沙哑的划动,我是多么地渴望,在那片黄土地上总站着个人,拿着老烟枪,不知在凝视着什么,只看到,忽的一刻,他的脸上,满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