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那天醒来,女友躺在我身边,睡得还很熟。她的头发凌乱地散开,嘴巴微张,脸颊上还留存着些昨夜里的红晕。我有些疲惫地去被子里乱摸,摸出了自己的裤子,然后穿上它下了床。
之后,我去接了壶水烧,然后走到洗漱台开始刷牙。刷完牙以后,我招呼莱卡过来,给她栓好绳后我们走出了家门。
春末,云南,清晨8点,天蔚蓝,冷风轻抚。
小区里没什么人,停车位也空出许多,显得空旷而冷清。我带着莱卡慢悠悠地走,眼神呆滞地看了看蔚蓝纯净的天,又看了看旁边五颜六色的树,像是一个年迈的演员,对曾经演过的一场戏的拙劣模仿。我们穿过一片又一片生机勃勃,翠绿的树下,莱卡像一只跃动着的精灵,而我却像一只老得快要死掉的狗。
走到脖子都被吹得冰凉,我已经失去了散步的耐心,于是我准备回屋叫醒女友。我正穿过一条熟悉的小路,莱卡很喜欢在这上厕所,我也很喜欢抄这条最近的路。可就在此时,我睁大了没睡醒似的眼睛,盯住眼前这位突然出现的女人。
她戴着口罩,穿着漂亮的衣服,双手背在身后,长长的睫毛向上翘,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像是在对着我笑。
我穿着泛黄的睡衣,愣在原地没有动弹,吃惊地望着她。
此时我一边处于极大的震惊之中,一边又在怀疑自己的眼睛。如果我脑海中的记忆没错,这身衣服曾是女友最爱的那一套。以前每次她与我参加宴席时,都一定要穿这身。
眼前的这个女人身形,打扮,甚至包括这身衣服,都与女友曾经一模一样。我的心像是一团燃烧的火,在我的胸腔里上蹿下跳。可我的理智却像是一桶冷水。
毕竟......
我的女友如今怎么可能穿着这身衣服,然后站在我的面前?
在我大脑一片空白时,那女人慢慢走进我,轻轻地拥抱着我。我有些眩晕,就好像天空在旋转,云朵围绕着太阳以逆时针的方向迅速转动。
我说:“你是……”
她说:“听我说,你必须帮我一个忙,只有你能够帮我…”
她在我耳旁轻轻地说,并不时环顾四方,就好像担心一旁的树在偷听。说完后,她迅速离开了,而我却仍立在原地,双脚好像钉在了地面上。
此时天空下起了雨,我好像真的会变成一根生锈的钉子,而莱卡此时拼命拽动着我,也终于将我拉回来现实之中。我猛地想起莱卡患有指尖炎,不能踩水,于是我急忙带着它往家里走。
我走进家门,脱了鞋子,又将拴住莱卡的绳子解开。此时,门被风吹得关上,发出一声巨响。我被吓得叫了出来,然后我就听见女友在卧室里呼唤我。我急忙冲进卧室,只见女友坐了起来,只穿着内衣,环抱着自己,靠在床沿。我瞪大眼睛,凝视着她,又四处环视,想看出一些迹象,无论什么也好。可诸如被子的凌乱,她嘴角藏不住的笑容,或是床头柜旁杯子出现的虚影,平整的天花板上凭空出现了一个人脸之类的这些情况,全部都没有。我不禁有些失望,甚至是悲伤。
此时她责问道:“你去哪里了?”
我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半晌说不出话来,于是我只好骗她说:
“…莱卡…路上跑脱了,追了半天…”
她突然带着哭腔说:“我醒了一直喊不到你,我好害怕…”
“你是不是不想照顾我了...”
我连忙去抱住了她,不停道歉。女友如今变得脆弱,敏感,消极,我都能够理解。但我所能做的只有承诺与无微不至的照顾。有时我也在想,为了女友我已付出了这么多,甚至将曾经毕生的追求都放下,这样真的合适么?但转念一想,我又开始骂自己毫无良心,若不是与女友相遇,我哪里来的理想?我只不过是一只混吃等死的猪猡。
之后,我扶着她慢慢下了床,令她在沙发上座下,又喂她喝温水。
等到她喝完温水之后,我用纸巾给她擦了擦嘴,然后又将收音机打开,播放着她喜欢的音乐。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吻了她一口,抚摸了一下她的脸,然后出门上班。
二、
上班路上,我发着呆,陷入了回忆。我在我的脑海中模拟出早上的场景:在我快要走出那条小路时,那个女人躲在一颗光秃秃的树旁,探出了头,并喊住了我。她的声音像清脆的鸟叫声,此时,我的回忆开始发散。我想起那棵树以前的时候,树叶颜色是黄,红,绿三色相间的,曾经我和女友时常在树下拍照,驻留,欣赏它的美丽。可如今,那儿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树干立着,和几个空空的鸟巢。
然后我的回忆又回到了今天早上遇见的那个女人,她圣洁得像是天使,美得简直令人无法形容,但那美丽绝不像是贵妇人所戴着的宝石项链,而更像是一对蝴蝶轻盈的翅膀。人真是奇怪,那女人明明带着帽子和口罩,可我却好像能透过那些布料,看到她的面目,又看穿她的灵魂似的。但毋庸置疑的是,此时我已彻底被她吸引。
她的青春,美丽,动人,多么令人熟悉,多么像曾经我享受着、拥有着的东西。只是,如今那些东西已彻底离我远去,曾经的那个我,我身边的那个她,都好像一去不复返。但我怎能轻易释怀那种曾经拥有着的感觉?我曾经对女友的爱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但如今这条河不仅汇聚到了一个池塘中,还因长期的干旱而干涸。如今天空密布着乌云,一场空前的暴风雨即将到来。我处在这乌云与雷声之下,怎能压抑住内心的狂热?
所以我情不自禁的,难以自拔的,无可救药地去赴了她的约。
我曾是一名作家,自负,孤僻,悲观。几年前,我凭借几本不错的小说,收获了不少的金钱与名气。那时,我每天10点起床开始写作,一直写到晚上7点,除了吃饭,什么都不干。在别人看来,我的创作力好像一口永不干涸的井,但只有我自己明白,创作是我逃离末日的一座方舟。
记得曾经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人生像是钟摆,在痛苦与无聊之间来回摆动。这一句话有一个确立了的前提:除了沉浸在艺术之中作短暂的逃离以外,生命中的任何幸福快乐只是幻像。
我坚信着这句话,所以我强迫自己压下任何将要,想要进行的快乐行为,并对任何事物保持悲观。当我看见日出的美好时,我想的是日落的遗憾。当我看见娇嫩的鲜花时,我想的是花朵凋零的凄凉。
我只写悲剧的剧本,只写无可救药的角色,也只听忧伤的旋律。因为我的人生不需要幸福快乐,当然也没有任何意义。我自认为这是我对于死后将要面对的巨大虚无的锻炼。我的创作也没能给我带来什么,它只不过是我的一种手段,一个挡箭牌。我只要尽量没有大灾大难,没有大起大落地活着,等待着生命的终结就行了。
直到我遇见了女友。
在我因日出的美丽而感慨日落的遗憾时,她对我说日落依然很美,夜晚的星空,月光都很美。她说,鲜花虽会凋零,却也会盛开。生命虽会逝去,可也会诞生,这不断地轮转是最美的景象。
她还说,创作的本质和生命是一样的,一次创作的开始与结束就是生命的一次美妙轮转。她自己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在我眼中,她美得动人,生生不息,仿佛永不终结。
于是我彻底被改变。我曾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角斗士,我挥舞着手中的剑将对手送往死亡的彼岸——虚无,自己却同样处在其中。如今,有人告诉我说,我手中的剑能为他人带来幸福,于是我将剑对准虚无的枷锁,成了一位为自由而战的勇士。
我写道:
我也曾把光阴浪费
甚至莽撞到视死如归
却因为爱上你了
才开始渴望长命百岁
可最后的结果却是,我失去了她,她也失去了自己。
在将我从悲观,虚无的深渊拉出来后,她自己却掉入了更为深不见底的深渊。
我用尽一切办法也没能将她拉出来,于是我也选择重新跳进了深渊。
我甚至已经几年没有写作,因为我好像已经彻底失去了创作力,生命力,感知力。以前我总觉得悲剧能给人洗礼,但悲剧过了头只会把人毁掉。
如今我又遇到了同样明亮的光,好似沙漠之中快要渴死的行人看见了绿洲的影子,可我该怎么办?
三、
今晚,月色很暗,我来到一处偏僻的建筑工地里,寻找着她。
四周没有灯光,一片漆黑。此处离市区有一段距离,无比寂静,仅有风声与蝉鸣。我一个人走进工地,寻找着一座最高的楼,然后顺着楼梯朝楼顶爬去。过程中,气氛有些诡异,并且在我爬到第7层与第15层时,我隐约听到楼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却略显急促的动静,有些像脚步声。第一次听到时,我以为是她,于是我轻轻地嗯了一声,却只有风给了我回应。第二次听到时,我对自己说那是老鼠,因为这样一座偏远,漆黑的建筑工地,不会再有第三个人了。
终于,爬到了顶楼,气喘吁吁的我意识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锻炼了。我感受到自己小腹上的赘肉令穿着的宽松版型衣服微微鼓起,额头、脖子上的细汗被风吹得刺痛。我环顾四周,没有看见她,内心有些疑惑。难道她有什么事耽搁了?还是说,出了什么事导致她没有过来?我思索着白天她在我耳旁说的话,摇了摇头,并自言自语道。不会的,这次见面倘若不是权重极高的事情,她绝不会不来。
“什么...权重?”
一道清脆如百灵鸟般的声音在我身后不远处响起,我却吓得一激灵,脚也开始不停地颤动。我沉重地转过身去,头部微微倾斜,将被风吹成一遛的刘海调整过来,整个人好像被什么锁链绑住。当我朝向她时,仿佛我并没有朝向她,而是凭空摔倒一般朝向了地面,我看见脚下被月光照射出的一些灰尘,碎石块,却不敢看向她的鞋。
我对当下发生的情况并不太过惊讶,因为在此之前我已大致推测出来这些情况。当然,我惊讶的是我在路上对于想要改善这些情况所进行的训练,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我忽然想起学生时代有一次我在全班面前唱歌,在台下做准备时,我真是既紧张又兴奋,我觉得我唱的不差,我也认为大家听到我的歌唱会认可我。但结果是,我在台上嗓子根本发不出声来,就好像一个失语的残疾人。那时我的嗓子就像被人栓了一根绳子,在我上台时栓绳人用力拉紧了绳子。
现在的我不仅嗓子被绳子拉紧,我的腿也好像绑了一个铅球,我的呼吸,我的目光,我的灵魂,都好像一个被吓得怔住的孩子。可她此时却笑了起来,笑声之中好像包含了许多,并不单纯是开心、喜悦,而是十分的复杂的,但其中一定没有轻视,嘲笑。
可是我仍然不敢去看向她。我对脑海中的一件事情的发生,既期待又害怕。尽管我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件事情不可能发生。可如果没有发生的话,我现在这样算什么呢?对女友的不忠?对其他感情的可能性的不排斥,不拒绝?那么我对得起女友,对得起自己的承诺么?不,不是的,我这次赴约就是为了确认那件事情的,绝不是因为对方年轻漂亮而来,而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而来。那个答案当然荒唐,但如果不是的话,我直接走开便是了。
然后我鼓起勇气朝她看去,此时我难以形容这目光由地面看向她的脸的这段距离与时间。我是一个倾家荡产的赌徒,此时我正要看自己的最后一注——我的本金是自己的性命,押的注却是上百个结果中的一个,也就是几百分之一的概率。当我怀着一只饿得快要死掉的狗看见肉想要扑过去的心,却抬着比一栋楼还要沉重的头颅——这就是我此时的状况。
然后我发现自己赌对了。
不仅我的生命保住了,我失去的一切财产回来了,我还得到了一笔数之不尽的财富。此时,我认为我的眼睛一定睁得极大,我的嘴巴一定是微张的,而我的大脑此刻一定只剩一片浆糊。
但我竟还是断断续续回答了一下她的问题,我说:“这个权重代表的是,不同事件的重要性。”
她还在笑,像是春风在吹,说:“你怎么还是这么可爱?”
在我听来,她的语气就像是在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可爱了。”但是我的大脑立即去除掉了这个信息,这个逻辑,理性的分析。然后灌满了水,满到装不下了,就从我的眼睛中流了出来。
我此刻有两个最为强烈的想法。一是紧紧抱住她,另一个是分析这水的组成。我当然没有去抱住她,于是我只能专心想这水的组成。首先,我觉得这水中一定有伤心,有悲伤,有痛苦的回忆。我认为任何泪水一定是因为痛苦与悲伤而掉落,即便是幸福的泪水,那也是因为先回想起曾经的痛苦。然后再将现在与曾经对比,于是泪水是悲伤的,内心却是幸福的。
然后呢?我的泪中更多的是快乐,幸福,性冲动,甜蜜的回忆,以及一种一切峰回路转,那是一种朦胧的,宛若身处梦境之中的狂喜感。没错,最为贴切的便是赌博,失去一切,负债累累,然后幸运女神眷顾了我,散尽千金还复来。
四、
今天清晨醒来,我竟对昨晚之后发生的事情有些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之后我逐渐放下了不可思议,胆怯,羞愧等情绪,而是直接将她当作我的女友一般。我们开心地聊着彼此最近的生活情况,主要是她问我。然后,我们去到一家live house里听歌,喝酒。
我的心中又燃起一道灼热的火光,我忽然觉得那被我丢掉的东西又被我捡了回来,我想要被这怪诞不经,荒谬的故事写下来。这令我兴奋地浑身打了个冷颤。再然后,我想起了什么,然后我的心一沉,好像被一颗巨大的石头击中一般,奄奄一息。
我转头看向熟睡的女友,她的面色憔悴,眉间紧皱,看起来多么令人心疼。三年前,她就已变成了这样。我看向她,宛若看向一朵凋零的花,然后我的眼泪就成了夏日里的骤雨,大滴大滴砸下。不仅砸碎了自己的心,也彻底砸折了那朵娇嫩的花。
三年前,我还是个作家,那天下午我将要下班,女友开车来接我。我在公司楼下等了许久,却没有等来她,而是等来了一个噩耗——请问你是家属么?她出了很严重的车祸,现在在ICU抢救,请你赶来一趟。
我发了疯似的往医院赶,苦苦在厚实的铁门口徘徊十多个小时,最终的消息是:女友的命保住了,却永远失去了视力。
可在我看来,失去的远远不止女友的视力,我们对于未来的美好愿景,我们为此付出的一切的努力,我们彼此的一切救赎,此刻全部化为泡影。两个离深渊远远的人,此刻成了深渊忠诚的护卫者、信徒。
我...我怎能这样对不起她?在她出事那时,我曾对天发誓,绝不会对她始乱终弃。那时的我绝对是真心的,即便是现在的我,也仍然没有后悔,只不过是对自己的剧变有些惋惜。
可是...真的一点后悔都没有么?如若我对现在的一切都无怨无悔,我又怎么会与那个女人相见?又怎么会想要验证我内心的猜测?此时,我的心开始痛了起来。那疼痛之中饱含着耻辱与无奈。我自诩是一位悲观主义者,一直以来,我训练着自己,以便应付与欲望的战争。可当欲望的军队来袭,那不过只有一人,可我那堆砌得又高又厚的城墙却不攻自破。我一边痛恨自己的软弱,一边却对它俯首称臣。
接着,我慢慢说服自己,这不是畜生的行为,更谈不上一种出轨。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平常的事情,如果女友能够遇见曾经的,更好我,或许她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可是...如果我选择了她,如今的女友怎么办?就在此时,我猛地回想起来昨晚醉酒时,她在我耳旁的耳语。
她好像跟我说了一个故事,她说她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那时她也和我现在一样的震惊。但之后她听那个人说,如果后来的不杀死现有的,自己就会死。然后我迷迷糊糊地问她,那你是怎么做的?然后我就醉倒了,至于我怎么回了家,又是怎么上的床。唉,这件事情的确是个迷!
此时我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女友,又想了想那个故事,浑身发冷,不停地颤抖着。
五、
今天是周末,我带着女友去公园里散步。不知为何,自从上次在小区里遇见她之后,女友的状态愈来愈差了,原本她只是心灰意冷,加上双目失明。可现在,她的食欲下降,人也消瘦无比,这令我十分担心。此时,在距离我小区5公里处的一个房间内,正发生着一件我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的对话。
一个男人靠在床沿上,正吃着早餐。他的脸瘦削,五官清晰,身材挺拔,却显得有些阴沉。他看起来像是一只正在休息的老虎,无精打采,却仍然令人忌惮。
一个女人坐在他床边,给他递水,早餐,心不在焉。
男人说:“你失手了?”
女人说:“嗯,他的运气很好,但好在他没有发现。”
男人说:“必须尽快,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女人有些担忧地摸了摸男人的脸,那男人却别过脸去,露出不悦的表情。
女人靠近了些,说:“你放心,我下次一定成功...”
男人却将她推开,说:“我希望你一定要记得,最先是你选择了我。之后,我们也联手成功了很多次。如果这次你做不到,那么我就和你一起。”
女人说:“不行,你不能...我怕出现意外...”
男人不屑地说:“这种事情不需要你操心。”
我牵着女友的手,在公园里走。春风拂过杨柳,漫天飞扬的柳絮,好像一场冬日迟来的雪。我看向那些缓缓飘落的雪,它们好像天使洁白的羽毛散落人间,于是我的忧愁化为了喜悦,心中充斥着爱恋。女友似乎也变得开朗了起来,她问我:“这柳絮美么?”
我说:“美,它们是你翅膀上散落的羽毛。”
此时,一阵风又吹来,柳絮飘到脸上的感觉,有些痒,也有些不舒适,可我们却在体会着,沉醉着。
女友说:“可惜我却看不见。”
我摸着她的头说:“风将它们的印象吹入了你的脑海,感知力是你比宝石还璀璨的眼睛。”
此时我虽然抚摸着女友的头,心中却不由得想起她。她的眼睛多像是璀璨的宝石,而她的长发,则是这如水般温柔的柳树。
此时,女友已沉默了很久,突然开口对我说:“我觉得我们都变了。”
我心中猛地一惊,但仍然故作镇定,就好像她的眼睛能看到我的失态一般。我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
女友忽然笑了,在我看来,这只是很普通的笑容,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笑容所包含的东西,恐怕比天使还圣洁,比上帝还要伟大。
女友说:“我想起我们刚在一起不久时你的样子。”
我那时是什么样子?悲观,消极,理性。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自称,实际上我感性,浪漫,渴望艺术与爱情的光辉。
女友说:“每次我戳穿你的话时,你那耍赖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最窘迫的莫过于前一刻我还义正言辞说着进食这件事情不过是保证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转,如果是为了满足欲望,那简直和猪猡没有什么区别,下一刻就嘴馋她买的面包了。
我也不禁笑了起来。
女友说:“如果还有可能,我真希望能回到以前的时候。那时我们充满着生命力,激情。我想起以前你很喜欢的一句话,说的是人能够被毁灭,却不能被打败。我想的是,人还是不至于坚强到无法被打败,但人是拥有能再爬起来重新走的能力的。”
我想起之前我多么慷慨激昂地说着这番话,仿佛在向苦难招手,大喊着:来吧!可结果是,当苦难的大军兵临城下,我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或许人的确是脆弱不堪的,但此时我又觉得,人也是极为坚韧的。当然这坚韧不能仅凭自己,也要借助他人,那本书中的主角离了那个男孩,肯定也做不到那么好,不是么?
过了一个小时,当我们感觉到鼻孔都被柳絮堵住,所有的诗情画意都已跑到九霄云外了,我们才回了家。
六、
接下来几天,生活在往向好的轨迹走,我好像忘了小区里遇见的她,就好像忘记了一个清晨时分做的梦。
直到今天,我收到了一则短信,才令我猛然清醒,就好像这几天的经历才是梦境。发信人赫然是她,信的内容是:
明晚到一个地方来,地址,时间都已标注好。
打开定位,那地方是一个小区,难道,她邀请我去她家里?我忽然将一切都回想起来,那天清晨小区中相遇的惊喜,那晚约会的爱意与激情,以及前段时间对她疯狂的想念。这令我的呼吸都开始有些不稳,她年轻,漂亮,宛若一朵向阳而生的鲜花。
然后,一股混杂着悲伤,懊恼,自责,怨恨,愤怒的感情猛地刺痛了我的心。我捂着心疼得发抖,那真是物理上以及精神上的双重痛苦。我一边恨自己薄情寡义,恨自己连畜生都不如。一边又在恨天理不公,恨那个开车撞向我女友的人。此时我真想把那个人的全家都吊起来,一刀一刀捅向他们的身体。忽然之间,我好像感觉到血流到了我的头上,我感觉到那些人全部被捅得不成人样,尸体被吊在空中,然后我害怕地叫了出来,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种——恐惧。
当我缓过来时,发现女友正抱着我,抚摸着我。她问我怎么了,我说自己刚才太困靠在床边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短暂的噩梦。很不容易地搪塞过去之后,我一个人走到洗手池,用冷水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我重新开始想这件事情。
此时我想的是,人生中会有很多抉择,它们可能改变我们的一生,就像是那天女友骑车来接我一般。所以一定要想清楚的是,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但实际上,我想不明白。我在想,或许在某种情况下我会选择女友,在另一种情况下我又会选择她,这两种选择不在于我,而在于当时的种种因素。此时,我更加觉得人是由无数种冲突组成的了,那么此时此刻我的选择是什么?我要坚持的又是什么?
我纠结了很久,一边是曾经明艳,如今枯萎的女友,另一边则是含苞待放的她。最终,我决定逃避,先不去想这个问题。我要去赴约,然后当面和她说清楚。
七、
天慢慢黑了,我走进了那个小区。此刻我感觉自己像在演一出决绝的戏,于是我内心选择女友的声音压过了选择她。忽然,我发现她在大门边上等我。她笑得像朵盛开的月季,而我却是一场无情的暴雨,想到这里,我的心又开始痛了起来。她也是我的女友,不同的是,她更美丽,更年轻,更像是诗中所描绘的天使情人。我虽然与如今的她没有回忆,但我无法做到不将与女友的回忆带入之中,甚至在很多时候,我下意识将她当做了我现在的女友。这又有什么不对呢?她的外表,习惯,语气都与我现在的女友一模一样!难道我竟能做一个人类史上最公正,最理性的法官,将她们俩单独分开?我实在做不到,所以我痛苦,纠结。
她见我状态有些不对,问了问我:“你怎么了?”
我想到我接下来要对她说的话,又想了想她可能会遇到的遭遇,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她十分惊讶地过来搀扶住我,又帮我擦去泪水。可我只是轻轻推开了她,然后眼神坚定地看着她。然后我向她诉说了全部,包括这个时空之中的另一个她,我们的经历,以及我们之间的爱。最后,她一言不发地站在我对面,我却有些羞愧,因为我将对她的情感与自己的挣扎也一同说给了她听。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我补充说:“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那个事情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敢知道真相。”
她说:“故事是不是真的呢?我也不知道。”
我看向她的脸,她愣在原地发呆,没有什么表情,但我能看出那其中包含着痛苦。
我刚想开口,就听见她喃喃自语说着:“难怪你的能量更强,就算他看起来再好,那也是假的,因为他...”
我问:“你在说什么?”
她忽然晃过神来,睁大眼睛盯着我,仿佛想把我的肉里流淌着的血给看清。然后她说:“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我沉默许久,说:“嗯。”
她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冲过来抱住我说:“不,不...”
我像个刚生了小孩的母亲,遇见哭闹的孩子,不知所措。至于她为什么哭,我想是因为她认为我抛弃了她,但我的意思不是这样,我实际上做的选择是什么选择也不做——即不选择她,也不选择现在的女友,而是保持现状。
就这样,我俩紧紧抱了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她的电话响了。只见她猛地一下松开了我,走出很远去接那个电话,并不时看向我。我明白她的用意,没有过去,但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之后她又走过来轻轻抱了抱我,吻了我,然后对我说了一句难懂的话。她说:“我希望你能永远保持这样。”
我忽然觉得羞愧难当,因为我实在不认为现在的自我有什么好保持的。但我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厚着脸皮说:“我不敢肯定,但我会尽力保持自我。”
她没有说话,转身走了,我看见她转身转的很慢,头部好像也有些不自然,像是想要回头看看我,但是又克制住了的感觉。她的双手抓了抓衣服,然后又自然地垂下来,之后又挠了挠小腹,然后又放了下来。
此时,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当然,这没有任何的逻辑支撑,只不过是一种感觉,因为这个片段很像电影或小说中的场景。
然后我本能地想冲过去抱住她,因为电影或小说中往往是这么演的,如果我没有这么做,很可能会得到一个非常不好的结局。
但是我却没有这么做,不是因为我没有在演电影,而是我明白我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平凡而伟大的决定。
也是一个滑稽又可笑的决定。
八、
故事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但在文中“我”不知道的另一处,正发生着一件事情。我那来自平行时空的另一个女友站在房门前,轻轻敲了几下,说:“只有我一个人。”
然后她推开了门,走进房间。房间内是一位倒在沙发上的,样貌英俊,身体健壮的另一个“我”。哦,在沙发一旁,还有一把菜刀,放在茶几上。
那另一个“我”,不难看出,他应该是最好状态的“我”,想必他每天都坚持健身,保养,可能还要弹弹钢琴什么的。但如今他躺倒在床上,奄奄一息。
他有气无力地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选择了他?你能杀了在他身边的这个时空的你?”女人的脸最先表现出了一丝心疼,然后是难过,自责,纠结种种情绪,随后却逐渐平息。只见她瞥向沙发上躺着的男人,很平淡的,不带感情地说:“他没有选择我。”
床上的男人疑惑而愤怒地骂道:“他当然不会选择你,因为你就是一个臭婊子。”
女友仍然很平静,说:“正因为他没有选择我,所以我选择了他。”
男人气得发抖,想要走向女人,却倒在了沙发边。紧接着,他咒骂道:“你这该死的婊子,怎么?当初你选择了我,现在又开始当圣母?我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一条背叛主人的狗,不,你根本就是个畜生,活脱脱的畜生!”
女人漂亮而干净的脸上淌下一行细细的泪,然后她努力睁大漂亮的眼睛看向倒在床边的那个男人,再然后,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门,将房门轻轻地带上。
几天后,有人在一间房屋里发现了一具男性骸骨,骸骨的姿势是趴在地上,离大门很近,指骨因钝击而骨折。又过了几天,在一座大桥下,人们发现了一具女性骸骨,她倚靠着桥,轻轻环抱着自己,就像死在恋人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