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中国古典绘画届奥斯卡美誉的——《大国古美》,古典绘画作品展,又将在夏秋之交拉开帷幕。在国内,大国古美的参展资格,是每一位古典派画家的终极梦想,无量殊胜,是天然的艺术家顶级荣誉勋章。
作为主办方的中国古典绘画研究所,对这一年一度的文化盛典也极其重视,所长顾长青派出了所内顶尖高手——其爱徒周银羽,所内最年轻的画家兼古典绘画研究员,令他绘制一套四条屏参展。
周银羽本是散淡的人,万般皆下品,一生只为美的事物低头。万事皆不计较,唯独对艺术痴迷到极致,自比张岱林逋,只恨北京的单元房不得辗转腾挪,养不下鸣禽仙鹤。心心念念的是江南名园,念念在心的是梅妻鹤子。
周银羽接到恩师点将,不敢怠慢。他虽一生对功名利禄消极,但对艺术却追慕古人,问道求新,绝无止境。当即便杜门谢客,耗时三月,却只创作出三幅。眼看离展览已不足一月,周银羽心急如焚,奈何却无半点头绪,只得每日枯坐,对着秃笔发呆。
周银羽的焦虑,顾长青都看在眼里。这天,他将周银羽叫到自己办公室。周银羽来到办公室,叩门三下。
“进来吧,门没关。”
周银羽推门进来,顾长青背对自己,旁边色盘凌乱,虬笔纵横,正自俯身在案前作画。画的,是一幅峨眉青绿山水。而用作镇纸的,却是顾长青手不释卷,时时翻阅的那本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
周银羽是心思玲珑之人,见此,心中澄明。他向老师施礼,掏出手机边搜索边往外走。却被顾长青笑眯眯拽住:
“猴儿,哪里走?”
周银羽老老实实回答:“订票,您老人家不是让我到峨眉去么?”
顾长青捻须: “果进益了”。
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去峨眉的高铁票塞到他手里。
“昔人谓西蜀山水多奇,而峨眉尤胜,去吧。记住,能追无尽景,方是不凡人。”
周银羽到底年轻玩心大,听了老师这话,喜得忙接了,回去收拾两件换洗衣裳,和所里另外一位画家沈眉峰一起,远赴四川写生。
峨眉天下秀,车过巴蜀,一路山高水秀,层峦叠蟑,气象万千,后山的风景尤为幽奇。不但探幽寻奇的旅游者络绎不绝,在峨眉养静的高人奇士们,有仙露滋养,无红尘滋扰,坐拥青羊梅树,涧中菖蒲,也享尽那灵山胜境的清福。
周沈二人都不是第一次来四川,又都是胸怀丘壑之人。沈眉峰比周银羽大一纪,性情却较周银羽更为烂漫。见窗外群山奇崛,一路指点烟岚,围着周银羽问长问短,显露出一派天真与孺慕。这时候已经暮烟四起,瞑色苍茫之中,映着周银羽棱角分明的脸庞,引得不断有女孩过来搭讪。
周银羽性格,一介斯文儒生,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在心上。女子示好,都只当是寻常问候,从不想到其他。有那大胆些的撩他得很了,便生起气来,一时便翻了脸,口里乱嚷道:
“好好的人家,怎么如此不知羞耻,香的臭的,便来生拉硬拽。打量小爷何等样人?”
恼将上来,便在办公室生气,每每将未完的画稿扯得粉碎。倒便宜了那些一近芳泽而不可得的女孩子们,因祸得福,得到其落款印章,吉光片羽,引为至宝。有些心机的,便求人将这些碎片拿回家去,拼凑装裱了,挂在家里,一解相思之苦。
时间久了,办公室的保洁阿姨觑破天机,给他收拾工作室时,便每每故意将些话儿拿去撩他,惹得他大发雷霆,一发恼将起来,将盘儿盏儿打得粉碎。阿姨们趁机上下其手,将些物什拿去变卖,甚至有因此发财者。
沈眉峰知道他的脾气,知道来搭讪的大胆女子们,大抵都是要碰一鼻子灰的。故而一边品着峨眉雪芽,一边笑嘻嘻地在一旁围观,见那些女孩子们尽数败兴而去之后,双臂环抱,打起戏腔,调侃道:
“银羽呀银羽,周郎呀周郎。你这个蓝颜祸水,到底要伤女孩的心,才能罢休?”
周银羽微微一笑:“我倒觉得,抱着将就的态度随便接受那些女孩的示爱,更不负责任。”
沈眉峰啪地合上手中折扇,竖起大拇指:“精辟。你说你这心里不都挺明白的吗?怎么还不 恋爱结婚啊,真的就没有一个看上的?”
周银羽眼波流转,微微一笑:
“要有,也不用连张画都画不出,还千里迢迢来峨眉山求见真山真佛了。”
沈眉峰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要找洛神麻姑,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周银羽看着窗外翠竹:“倒不用洛神麻姑的,也不求潇湘妃子品貌。只要手中有业,心中有美,身后有德,身段窈窕些儿,能说的着,过到一处,便好了。”
沈眉峰蹙眉道:“可煞作怪,要论这些,委实也不能算高。现在女孩子,个个心中有杆秤,学历家世品貌,皆是明码标价。好好的婚姻大事,弄得跟牙行里买卖牛马的一般。只看硬件的匹配,不看心灵的契合。想到这些,我也委实觉得,与其将就,不如索性好好守护你艺术的孤独。本来结婚也看缘分,缘分未到,不必心急。”
周银羽哈哈大笑:“有理有理,知我者,眉峰兄也。”
二人到了峨眉,在山下随便找家客栈住下。晚饭上了些农家腊货,豆花儿小菜,还有些时令的野菜。吃完饭,店家将二人带到客房休息。
周银羽打开房门,天光满室,映着满山翠竹,倒有些“凤尾萧萧,龙吟细细”的感觉。周银羽一歪身倒在床上,心满意足地打量着四周。
沈眉峰房间在隔壁,他放下行李也赶过来。见周银羽散漫,就忙不迭拿壶烧水,把自己的茶叶拿来泡茶,一边收拾一边絮叨,随手拉过窗帘,窗外一座青冢在目。周银羽四处走南闯北,不以为异,反而觉得那青冢形态规整,砌得甚为考究。倒凑过去端详半天,称赞不已。
沈眉峰却惊怪起来,大呼小叫地喊来店家。店家过来,陪个小心,说后山龙蛇多,古坟多,看二位打扮都是文化人,在此不碍,更多一层山川之丽助其才思。
周银羽听得入耳,也来帮腔。沈眉峰却连连摆手,说自己出自潮汕,最信这些。说罢一边跺脚连说晦气,一边回去七手八脚地把一屋子东西搬的罄空,卷起铺盖,风一般地卷到二楼去了。
峨眉山是避暑胜地,但此时不是旅游旺季,客栈很空,沈眉峰走后,整个一楼就剩下周银羽这一盏孤灯。
周银羽铺开画纸,眼前是疏影横斜,心底有暗香浮动,但落到纸上,却依然是模模糊糊,不成体统。枯坐半日,毫无头绪,无可奈何叹口气,思想去洗澡睡觉。却听得窗外长草窸窣,似有悲吟。
周银羽听罢,刹时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睡意全无,他推开窗子看看,心生一计。推说手表掉下阳台,找前台三言两语骗得钥匙,又几句话打发掉男色面前两眼发直要跟着过来帮忙寻找的前台,捎带着拿了把手电,来到房后。
声音更真切了,像微风拨动琴弦,像蓝色多瑙河上随手撒下一把银屑,像旷女的叹息,像落花飘在水上。
周银羽穿花拂叶,来到青冢跟前。面前竖着一块斑驳的墓碑,墓草青青,坟前到处都是鲜花。周银羽拿手电照了墓碑,上面写着“英娘之墓”。碑体斑驳,足见年代久远,但碑身却极温润,似是有人经常用手触摸。
周银羽退后几步,双手不离方寸,插烛般拜了拜。又怕草里有蛇,四处照了照,幸而一楼人烟辐辏,连条蚯蚓也是不见。 这才放心,放下手电,一笔一笔临摹字体线条,直觉遒劲丰美,融合百家之长,不禁赞叹不已。
周银羽只顾随手摩写,心中暗自思索,不想手臂出圈,摸到石碑背后。周银羽指尖敏锐,直觉苔藓之下,线条翩然,似是有一幅图案。
周银羽遇碑文,已是一喜。此番遇到图画,恰恰正搔到痒处。不觉喜从天降,暗叫一声侥幸。伸手摸去,果然苔藓湿滑,触手温润,已成碑衣。
周银羽小心揭起苔藓,藓下图形,愈加分明。周银羽越是摸索,便越是心惊,这苔藓覆盖之下,竟是一幅仕女肖像图。
周银羽这一惊,已是非同小可。这一夜连番奇遇,已是连番意出尘外,哪里更遇到一幅名画,正是他当前踏破铁鞋,最渴求不过的东西。
当下小心将藓衣揭起,从怀里摸出一块湖丝手帕,在碑面细细揩抹了,果然是一幅仕女图像。灯光昏暗,看不出何人所绘,故而一时也难辨时代长短。只见画像线条极简,于淳朴之中蕴藏无限神秀,女子笑生双靥,满面春华,衣带翩然,有吴带当风之致。更哪堪那碑记历经尘劫,保持得却很是完整,碑体莹润,月华之下,犹如活人一般。衣袂翩飞,似是要从石壁中走出。虽然是石雕画像,也自有那“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之致。樱唇微张,似是有无限心事将吐未吐。
周银羽暗忖,这画的想必就是那墓主人英娘了。只是不知将墓主人春容刻于背后,是哪里的风俗。又想西川自古多佳人奇士,内中不知有多少风雅未传。想来此事惊世骇俗,一般人如何做得,想必又是一部无名的《牡丹亭》了。
再看那画,周银羽是道中人,心性聪敏,一点即透。他来峨眉,本就是来探幽寻奇,突破自身瓶颈。如今迭遭奇遇,不禁心绪如潮。怔怔矗立,想那前辈画师,技法高明自己何止百倍,不禁自惭形秽,觉得瞬间矮了几辈儿。不免有些自怨自艾,但又想自己虽然愚钝,但初来乍到,便有这等奇遇,也是有些造化,不可小觑了。若这等就自贬为蠢牛木马,未免妄自菲薄了些。
想到此,又破涕为笑,把手电镜头擦了,细细研究那画的线条。细看之下,方觉这画如山阴道上,目不暇接。初时不免有入宝山空手而归的惶恐,但周银羽本身是古典画家的顶尖高手,瞧的久了,便被他看出机要。在身上临摹,将画上精髓与自身技法结合起来,越想越觉得滋味无尽。
不止过了多久,东方隐隐透出几分鱼肚白,周银羽露湿衣襟,站了一夜。峨眉山本是灵山,空气极其清新,鸟声盈耳,竹影横斜。周银羽得山川之助,突然心底一片澄明。
周银羽是心细之人,不愿被人看破行藏,把藓衣小心掩了。回到房内,铺开画纸,极速地作起画来,几笔下去,只觉凝滞渐开,随物赋形,心中畅快,实在难以形容。不觉一时撕绢裂帛,见画稿淋漓,所作之画,为平生之冠,越看越是得意,遂掷笔于地,绕阶而行,抚掌高声大笑。
沈眉峰挂念周银羽,一早就去叫他。还没到客房门口,便听到周银羽的声音遥遥传来: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痛快,痛快,哈哈。”
沈眉峰推门进来,见满屋狼藉,被子都掉在地上半边。周银羽东床袒腹,正抱着一瓶红酒畅饮:
“我本高阳酒徒,非读书人也!”
沈眉峰弯腰把被子捡起来,皱着眉头问:
“又是一夜没睡?”
周银羽翻身坐起,笑道:“哪里,不是刚起么?”
沈眉峰见周银羽容光焕发,放心了些。又看案上墨迹凌乱,地上酒瓶狼藉,以为他创作不畅,借酒消愁。心中也自替他忧虑,又怕他急出病来,少不得拿些话宽慰他,死活拽起来,拖他去吃早茶。
吃完了便要和他去峨眉金顶,又张罗着要和他一起去美术馆看大千画作,去古玩市场淘东西,还盘算着去泡酒吧,吃老火锅。周银羽惦记英娘画像,怎肯舍近求远。任沈眉峰舌灿莲花,只是一味摇头。
沈眉峰看他执意不去,只得罢了。说二人分开行动,有事联系。周银羽巴不得如此,当下满口答应。二人吃完早茶分手,周银羽回去继续创作,沈眉峰独自去金顶游玩不提。
常言道,少不入川。成都府果然巴适,沈眉峰一入成都就消失不见,只发了条微信给周银羽,叫他不要挂念。等把手头事情安排好了,二人再约时间见面。
周银羽一见微信,正合了心意。越发恣意起来,假说要写生,大摇大摆,背着画板在客栈后院四处转悠。这才知后山极大,茂林修竹,遮天蔽日。又有一条小溪从山下流过,水清见底,泉甘而洁,掬起一捧水喝了,笑道:
“果然,此间乐,不思京也。”
说完,又去石碑后坐下,静心揣摩三日后,周银羽心中敞亮,匆匆跑回房内。默坐焚香,盘腿坐下,口观鼻鼻观心,福至心灵,提笔濡毫,一挥而就。
绘完,周银羽观其画,自知此画源自天然,出于神授,直是画仙假借自己双手描绘,绝非自己目前功力所能完成。想到此,更加感念英娘。他收拾好行李,将画稿妥善收藏了。下山买了一大束鲜花,又买了一盒龙涎香,在墓前祭祀了英娘。见香烧尽,将鲜花敬给英娘,便去成都找了沈眉峰汇合,一起赶回北京。
回去见到顾长青,顾长青见爱徒一脸春色,喜得忙问:
“可是画好了?”
周银羽胸有成竹:“画便画好了,但却不是第四幅。”
顾长青见他答非所问,一时不明所以。周银羽已经拿出画轴,徐徐展开,只见屡屡华光自画中渗出,满室生辉。顾长青凝视良久,回手在周银羽肩上重重的一拍。
“好小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前面三幅和这幅相比,只好拿去点火罢了。此画水平之高,不但是你平生之最。只怕找遍国内,三五十年之内,也无人能出其右。确实不要采用四条屏的形式了,只展出这一幅罢。人说一句顶一万句,你这一幅,顶得上整个大国古美的展览。”
展览会如期开幕,周银羽所绘英娘挂在展览会最显眼的地方。开幕当日,人流如织。北京上流社会的绅士淑女们,纷纷登门,一睹英娘的风采。周银羽名声大噪,出众的外形外加深厚的艺术功底,让这位翩翩周郎成为京城文艺圈上升势头最劲的新贵,而他笔下的英娘,因其形神具备的风流蕴藉,和神秘莫测的笑容,被媒体称为“中国的蒙娜丽莎”。
有无数人让周银羽讲一讲英娘创作背后的故事,甚至有脑洞较大的狗仔臆测英娘便是周银羽背后的女人。弄得周银羽啼笑皆非,任人言藉藉,只是笑而不语。
半年后的一天,周银羽又被过分热情的媒体团体包围,逼着他讲述和英娘未完待续的故事。此时的周银羽早已褪去刚出道时的青涩,他一边熟络地应付媒体,一边妙语连珠,惹得一众迷妹们发出阵阵尖叫。而周银羽目光的余光,却瞥到一位女子正在门口,扬脸看英娘的画像。那周身的风流,那沉静的神态,让周银羽的灵魂如遭电击。
他推开人群走上前去。走到那女子身旁,刚好她的目光转了过来,与周银羽四目相对。
那是一张和画上英娘一模一样的面庞,抑或是英娘感其赤诚,破壁从画上走了下来。
周银羽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的女子,百感交集,两行热泪簌簌流下,手中的话筒一下子滚到地上。
人群发出一阵骚动,周银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及时调整了自己,继续接受访问。等他好不容易打发走媒体,那女孩早已不见踪影。
周银羽愣了片刻,拔步跑到展览馆外面,见人流如蚁,那女子身影已无从寻觅。想天大地大,只怕今生相见无期。想到此,不觉心中大恸,一时万念俱灰。
周银羽呆立半晌,只见天空铅云密布,朔风乍起,酝酿了近半个月的雪花终于飘了下来。起初不过星星点点,不一刻便撕棉扯絮一般,周银羽没穿大衣,只穿一件单薄的中式内衫,不一时便落满了雪花,周身一时冰透,但较之于心之寒冷,心里更冷得可怕。
助理拿着大衣追出来,要给他披上,却被周银羽摇手拒绝了。他踉踉跄跄地穿过马路,昏昏沉沉地走上了天桥,助理眼睁睁地看他越走越远,急得直跺脚。
周银羽在大雪中走了将近三个小时,硬是从东二环走回了东四环。
周银羽魔怔了,每天时而魂不守舍,时而抓耳挠腮,时而大吼大叫。周银羽反常的起因,沈眉峰一本清楚。不免每天过来开导,但他的话说服不了周银羽,反而让他坚信自己那天所见为实,绝非空穴来风。越想知道答案,迷局似乎收的的越紧。愈是想找出破绽,却愈是找不到蛛丝马迹。
古典派绘画源远流长,周银羽作为各方寄予厚望的新秀,要做的事情委实很多。他频繁出差,参加各式各样的讲座,会议,企图用满满地日程表冲淡心中的魔怔。但他一旦开笔作画,山水皆带峨眉烟岚,仕女皆着英娘之色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世上唯有情难诉,而这世上真正的艺术品,也大抵是血写成。半年时间,周银羽心血耗尽,工作非但没能转移他的视线,午夜梦回抓不住她浅笑轻颦的巨大空洞,给了周银羽更大的心理落差。他原本为之骄傲的艺术家孤独,在思绪面前自动投诚,弄得他溃不成军,狼狈不堪。
周银羽病倒了,药石无效,因为此病世间无解。直到他的家里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这一天,周银羽刚起床,就接到顾长青的电话,说要带一个朋友来看看他。周银羽强打精神,烹茶煮雪,等待恩师上门。
门铃响了,顾长青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位姑娘。
周银羽将二人迎进门,坐在沙发上。当他看清姑娘长相的时候,不觉心脏漏跳一拍,手里的抹茶没端稳,险些滚落地上。
对面的姑娘低眉浅笑,天然一股风流态度,正是英娘。
周银羽紧张得心砰砰直跳,既害怕自己是在做梦,又巴望这梦能长长久久地做一辈子,永永远远不要醒来。
倒是姑娘浅浅一笑,站起来,大大方方地伸出手:
“银羽先生好,我叫李芳时。”
“李芳时?”周银羽终于知道了“女鬼”的名字,如获至宝般地反复念了几遍,嘴上像衔了几千斤重的一枚橄榄,沉甸甸的觉得安心。又莫名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但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一颗心像被猫爪子抓着,痒痒的坐立不安。
按耐半天,终于忍不住:
“芳时小姐,我们,见过吗?”
“见过啊,”顾长青一脸“你小子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的表情:
“央视纪录片频道《手艺》节目最新一期,她就是那个有名的石雕艺术传人。”
周银羽啊了一声,没想到眼前这位年轻的姑娘有如此精湛的手艺。但他摇摇头:
“不是在电视上,芳时小姐,我们在别的地方见过吗?”
李芳时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周银羽。周银羽打开,见里面是一幅自己临摹的敦煌佛像。不禁更糊涂了。
“银羽先生不记得我了?”
周银羽惘然地摇摇头。
李芳时告诉周银羽,去年年底,她出了车祸,肇事车跟没事人一样,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扬长而去。风霜扑面,李芳时孤零零地在雪地上躺了快半个小时,才被路过的周银羽发现,将她送到医院,垫付了所有医疗费用,等家属来了之后,周银羽才悄悄离开。只是走得匆忙,不慎将自己的手提袋落在医院,里面有自己刚刚临摹完成的一幅敦煌佛像,落款是周银羽。
李芳时出院之后,拿着那幅画顺藤摸瓜,终于打听到周银羽的工作单位。她上门去道谢,顾长青接待了她。了解了来龙去脉之后,顾长青也大概说了一下周银羽,工作上遇到的瓶颈和困难。
李芳时听罢,心中一计,也许可以成全恩人周银羽。
在顾长青的安排下,李芳时提前飞赴峨眉,为无名青冢立起石碑,又在石碑背后刻下自己的肖像。
李芳时,素有雕刻届第一美女之称,曾经徐大导演,邀她出演《青霞传》里的林青霞,被李芳时婉拒,她还是坚守自己的本专业。没想到平生,最好的模特是自己,最好的作品居然是在一块墓碑上。墓碑背后的肖像,连李芳时自己也感叹,世无其二,不让古人分毫。
也唯有这样的容貌,才足以跃入周银羽的画稿之上,倾倒天下。
周银羽听得痴了,他看看李芳时,又看了一眼顾长青,心中思绪如潮,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不知从哪说起。只有周银羽和李芳时心里明白,这辈子的终身伴侣,非彼此而不能够了。
一个星期后,周银羽和李芳时领证结婚。研究所的同事们一起送了他们一件特别的礼物。他们去峨眉山把那块石碑带回北京,放在一个特别的展示柜里,和周银羽的英娘图一起,成为研究所镇馆之宝。两件展品一柔一刚,相得益彰,时人誉为双璧。
周李佳话,传诵一时。这世上,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才能遇到什么样的人。而一颗匠心,勇猛精进,终身守护初心的人,上天必不相负。
愿天下的周银羽都能遇到自己的李芳时。
人生的攀登很艰苦,艺术也是一样。但荆棘之中,玫瑰内藏。有爱的人生,茹苦含辛,也是甘露琼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