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这秋日的午后,阳光是薄薄的,像一层温过的蜜,敷在书桌的一角。我正对着一堆待整理的旧信发愁,心里盘算着种种未竟之事——该读而未读的书,该写而未写的文章,该去探望而迟迟未动的友人。正烦扰间,眼光却被那光吸引去了。光里有些极细的尘,正缓缓地、悠悠地打着旋儿,升腾,又沉落,仿佛自有它们一套无声的、欢愉的韵律。看着它们,我那颗被“未完成”填得满满的心,竟也跟着一点一点地空了下来,静了下来。
这便让我想起友人的那句话了。他说得真好,圆满的幸福,大约是天上那轮可望而不可即的皓月;而知足的快乐,却是这洒落人间的、一片片水银似的月光。我们总仰着头,痴痴地企盼那月轮的完满,却常常忘了,脚下这清辉一片,已然是极珍贵的馈赠了。
我的书桌上,有一只用了多年的陶制茶杯,釉色是不均匀的,甚至杯口还有一处烧制时留下的小小的、粗糙的突起。初得它时,我总觉着这是个瑕疵,是个遗憾。可用的日子久了,手指无数次摩挲过那处不平,竟生出一种异样的亲切与安稳来。它的不完美,反倒成了它独一无二的印记,成了我与它之间一种私密的契约。用它喝茶,茶似乎也格外地温润妥帖。这大约就是一种知足的快乐了罢。我不再希求一只光洁无瑕的玉杯,只安心于这陶器给予我的、恰到好处的温暖与质朴。圆满是求不来的,但这份安于当下、安于既有之物的心,却能生出真实的喜悦来。
由此又想开去,人生种种,莫不如此。我们总向往着一种毫无缺憾的生活:事业要一帆风顺,家庭要美满和谐,自身要尽善尽美。这原也无可厚非,只是若将这“圆满”当作唯一的标的,人生便成了一趟永在追赶、永在焦灼的苦旅。赶不上,便生出无限的烦恼与自艾来。
你看那路旁的梧桐,秋深了,叶子便一片一片地落,毫不眷恋夏日曾有的繁盛。它何尝追求过四季常青的圆满?只是在该绿时恣意地绿,在该黄时坦然地黄,在该落时静静地落。这便是一种生命的知足。它接受自然的节律,在每一个当下,活出那个当下应有的姿态与安宁。
人亦当学这草木。譬如我,年轻时也曾做过许多轰轰烈烈的梦,想着要成就如何的事业,要经历如何的壮游。而今,大半生过去,事业不过是平平静常的教书匠,足迹也未曾踏出这方生我养我的水土。若以“圆满”论,这人生怕是充满了缺口的。然而,当我夜阑人静,在灯下读一本心爱的旧书,听窗外淅沥的雨声;或是在假日午后,与家人围坐,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看他们脸上恬淡的笑意,那时心里涌起的,便是一种沉甸甸的、温热的满足。这满足,并非来自得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恰恰是来自对这些平凡、琐碎甚至微末之物的深深领受与爱惜。
这世间,圆满的幸福或许本就是一种幻象,是人心造出的海市蜃楼。它太宏大,太遥远,也太脆弱,容不下一丝一毫的缺憾。而知足的快乐,却如空气,如阳光,如脚下坚实的土地,它弥漫在我们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它是一杯适口的茶,一本慰藉心灵的书,一句关切的话语,一个无事的清晨。它不要求完美,只要求一颗能感知、能品味、能感恩的心。
窗外的光渐渐斜了,颜色也由蜜色转为淡淡的金红。那些游尘不知何时已隐去了形迹。我面前的旧信依然堆着,心里的那些“未完成”也依然在。但此刻,我的心却不再焦躁了。我端起那只陶杯,将里面已微凉的茶一饮而尽。一股清苦的余味,缓缓地从喉间漫上来,继而又转为一丝甘甜。
这,大约就是知足的、快乐的滋味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