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着西装上倒数第三颗纽扣。昨天晚上他找了很久,最后还是只能缝上了一颗不一样的。他一会看看慢慢跳动的红色电梯灯,一会又看看自己的皮鞋尖。那个女人站在他身边,微微笑着。他以为在那以后就都结束了,在那以后,他永远也用不着看到这个不能再普通的女人了——从她那用妆粉已经掩饰不了的脸,刘海下时隐时现的皱纹到她身上每一个首饰:左手上嵌着深绿色石头的戒指、双耳下每走一步都摇晃不停的耳坠和佩在胸前暗淡的银项链,她黑白格子的及膝裙,裙下的黑丝袜,还有她那条病怏怏的左腿,就在刚才,他刚踏进那个房间、她要在秘书桌坐下前;她用两只手抬起那条腿,再把它小心地搬进凳子底下,高跟鞋还是不可避免撞上木地板,发出迟钝的响声。
现在他们站在电梯前,她拖着它,把它从那个办公室一直挪到了这。他们站在电梯跟前。它像棵歪树,杵在了坚硬不安的花岗岩地面上。
“不好意思。我也不希望这样,
但是说,我们这里的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所以——真不好意思。”
一群孩子嬉闹着涌进了电梯间,他们笑啊闹啊,上完了周日下午的辅导课,明天他们又要回到学校里。他回想了一会自己的小时候:他以为周围的人会满足他的所有期望——他不愿再想了。只想单单记住,每天回到家里时,祖母都备好了不同的点心。在有人夸他个头长得好时,祖母会一边说话一边拍拍他的头。她祖母是一个很矮小的女人。况且到最后越发驼背了。
现在他的个子也一样很高,常常也有人夸他魁梧。然而他也希望自己能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像那些其他人一样直挺挺地站立着,哪怕某些东西紧追在他身后、压住他的脑袋、燃烧在不断逼近的空间里。他还是能够站着。
“你接下去还有什么打算?”
一个孩子踩到了他的鞋,那个富有阳光与生气的小身子一眨眼就跳开了,他自如地说了一句:“叔叔。不好意思。我是不小心踩到的”
他低下头看那个孩子,也看见自己的皮鞋上重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灰,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说:“没事。
它没什么不一样。”
“我还能打算什么?”
“我不是……”她开口想说。
“你回去吧。不用再送我了,你不方便。”
“没事,我送送你……真的没事。我就送你到楼下。这才六楼而已——
我挺好的,虽然我知道你看我是这副样子,但是我身体很健康。别看我表面上这样,其实和你们都一样,生活得很正常。”
“可能赛跑的话,你还没我跑得快。谁说的准呢?”她说完,开朗地笑出来。
好一阵子,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周围都是孩子们的笑声。他偶尔偷偷瞟几眼她的左腿,它依然纹丝不动地杵在地上。电梯停留在二十四楼很久很久,他猜测电梯坏了。然而,突然他秘密地希望自己可以就这样一直等下去,什么都不干,什么都可以不用再担忧,他只需要沉默地站着、等着这一部电梯,这部将会一层、一层、一层、一层、一层、一层把他送进下面的生活里去的电梯。至少在这样的时刻他还可以保留着心里的大多数勇气,或许还有并不存在的尊严;他可以在等待中老去,最后倒下,头能撞在向下的按钮上。然而这些都是虚幻。
两部电梯间的墙上挂着一台电视,正在播报新闻。“伊拉克最大炼油厂附近发生交火,政府军成功击退极端组织进攻,击毙武装分子……”镜头里晃动着硕大的炼油罐,士兵们面朝耀眼的太阳,一边躲闪,一边开枪;太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模糊了。
“十四人,伊军增派兵力,准备夺回拜伊吉市。”
他看见士兵们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贴住脊背,每次开枪时他们的身子剧烈颤抖。迫击炮弹落在一望无际的平坦沙地上,扬起了隆隆灰沙,那时候正是傍晚,高高腾起的沙柱把云朵和晚霞扯成了两半,它在上升中缓慢下来,变渐渐淡——缓慢,缓慢;轮廓化进天空里。镜头下城,露出一幢幢坍塌了或者正在坍塌、蒙上了厚厚沙土的房屋,最后在那些彻底破碎的东西前,几个若无其事的当地人慢慢走过。其中一个头上顶着一只稳重的铁盆。
镜头一下子切回演播室里,两个非常端正的主播把手平放在桌上,开始播报下一条;他们一个是男的。他是男主播。一个是女的。她是女主播。
他望着,走神了,住在某个遥远地方的人,他们的生活也在燃烧。在每一刻里,毁灭都可能从透亮的蓝天中呼啸而下,他们若无其事地穿过街道,或者去买卖杂货,或者去打水,或者是去找自己的孩子,或者去工作,可能去干任何的正经事——干任何他们的那一种生活要求他们得去干的那一些正经事。
他无动于衷地看完了整条新闻,说不明白自己的任何哪一种感受,体会到身体空洞洞的,里面那么深,又什么都没有。
电梯门上的反映出自己,他直勾勾地看那个人的眼睛;他想起过去,过去他笑他的祖母,笑她把很多东西都归结到一个人她所谓的命上——那时候他坚信自己能够去工作、辛勤劳动,去得到自己理所应当的回报——笑她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命……命……”——恍惚间,他看到他成了祖母。她正在走来,他的牙齿和下巴都开始松动。吱吱嘎嘎。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感到自己手发凉了。
这个狭小、充满了欢笑和说话声的电梯间里如此空旷,它一言不发;里面填满了他时快时慢的心跳声。
他抬头去看那盏电梯灯,数字依然停留在二十四,他盯着它。在注视中那种鲜红的光线在变浅变淡,仿佛在不断离他远去。他伸出左手,把大拇指和中指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他使劲去按,加大压力,它们慢慢嵌进去;手掌则挡住了视线。
那一刻,他预感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将要转过身去,永远背对着他。任何转机都无法再盼望了。
“看来石油又要涨价了。你说是么?”她对他说,面朝电视。
“我不知道。我不开车。”
“不开车也好。开车有开车的麻烦,什么堵车,停车,罚单之类烦心事……恩……还是不开车好……开车每年还要花一笔钱去保养……而且不开车还更环保。
告诉你,很多有觉悟的人都自觉不开车。”
“哦。是么?”
“当然了。说到这个,最近涨价的东西还挺多的啊。”
“恩。恩…… ”
孩子们闹得更欢了,又有几个年纪稍小的跑进了电梯间,他们几个几个成片打闹着,边跑边说话,同时又笑得喘不过气来。他们时不时撞上他的腿。一位老太太带着她的孙子,她左手拉住他的胳臂,右手把他的童装衬衫往裤子里掖了掖。天气还没有那么冷,这个孩子可已经穿上很多衣服了。
“所有东西都在涨价。”他所有脚趾都不自主地用力蜷缩起来。
他们又沉默了,再过了一会。电梯没动。
她说:“我们还是走下去吧,这个电梯总是会出问题。我看今天一定是坏了。”
他没说什么,还是站着。
“这里才六楼,我也经常走上楼的。走下去更快。”
他听了,转过身看她。她笑了笑,似乎是在抬她的左腿。他几乎没看到它运动的弧度。
“走呗。怎么样?走楼梯对身体也好。”
“我还是再等等吧。你不用送我,还是注意身体。”
他讲完了;她没有马上接下去,她顿了一会,在要张开嘴时却又停下了。再过了好一会。
她终于问:“你平时锻炼身体么?我是说——你每天有没有什么体育活动……”
他没听到她。
“或者你比较喜欢什么体育活动,有时间的时候会去玩一玩?”
“喂?喂——”
她伸手,轻轻搭了搭他的肩膀,他才一下子反应过来,说:“什么?不好意思。你刚才在说什么?我没注意听,不好意思。”
“没事。我理解。
不要紧。我都理解
我刚问你每天锻炼吗?”
“不、不。
我每天的锻炼早就够了。”
“我说的是体育方面的那些锻炼。比如说跑步……嗯……还有那些,球类,或者说游泳。有么?”
“不。我好像很久很久没锻炼了。”
“我每天都会去跑步,在吃完晚饭以后。每天都跑,恩。
如果我在家里吃饭,那我大概八点出门,绕着小区跑一个小时,然后九点多回到家里,干点家务,要不就是看看电视,可以早早睡觉。这种生活我觉得对人一定有好处。你觉得呢?”
“这种生活?我想想——
我觉得这样子的生活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有好处,他一定可以活到一百岁。谁不喜欢呢?”他觉得她是为了减少一些尴尬,才不断挑起话头来。可他一句都不想再多说了。
“呃……大概是吧……对,还有。就是说,如果哪天我去外面吃饭了,要是饭馆离家近,我就把车留在那里,然后跑回家。其实这样子也挺不错,每次我也只要大概花上一个多小时就跑到家了。”
“噢。是么?那也一样很好。”他希望自己是个哑巴。
“那么——呃——你——我问你还有喜欢的体育活动么?
打篮球?或者游泳?”
“我不打篮球。它太野蛮了,透过电视都让我不舒服。我受够了。”
“恩。然后呢?”她注视他的眼睛。他慢慢捕捉到一丝完全不同的感受。
“我记得……恩……这得好好想想……好像从我小时候起……我就没游过泳了。那时候我祖母带我去她家边上的一条小河里游泳,它还很清澈……我自己一个人胡乱游,从河这边游到那边,然后又游回去。那时候从来没感觉过累……那真是棒极了。她就找块大石头坐下,看着我游。
其实她从没下过水,她一点水都不会。”
她专心地听他说完。然后说:
“我觉得,你每天晚上也可以去跑一跑。真的。就算你只跑个几分钟。跑步对你的身体、头脑——所有的东西,都有好处。”
“我猜是吧。我也希望能有些对自己有好处的习惯——或者东西。”
“恩。没错。我也希望。
十年以前我刚出车祸后的那几年里,我一步都没法走。我站不起来,你见过吧,坐在轮椅里,两只手伸到扶手外面,握住最外面的钢轮,不停地转啊转啊。你肯定见过……”
他默默点了点头。
“再后来,好像是过了一年多,我开始拄拐。
但是有天我决定,从今以后,每天我都要出门跑两个小时,一定要跑到规定时间,两个小时,才允许自己回来。我跑了很久……得有好几年,天天跑,天气差就绕着客厅跑。之后慢慢地,我可以不再靠着它走路了。可以就和你们一样。像个正常人那样走路……恩,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样。”
说完她顿了顿,问:“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他注视她的眼睛,她也盯着他。隔了几秒,他说:“我相信。”
电梯铃响了,厢门打开,许多的孩子往里面挤,电梯里马上就站满了人。他们也往里走,发现最多只能站下一个人了,于是她后退,朝他摆了摆手,说:“不好意思。那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没事。你回去吧。
我已经非常感谢你了。”
厢门在关闭,它先挡住了她的两只手臂和她身后大理石墙壁上被阴刻的各种公司名字——某某学院、某某有限公司、某某设计所……她还说了一句:“每天晚上去跑一跑吧。那真的会不一样……”她的左腿和左半边身子也被挡住了。马上,关于这层楼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包括她健康的身体。或许哪一天晚上他还会再梦到一次。
电梯才下到五楼,停下了。门打开了,外面站着一个老人,眼睛周围缠着几圈纱布,他拄着盲杖。那根银色的金属杆子先探到了他的皮鞋上,然后它在半空停了一会,再稍微抬起一点,左右扫了扫,碰到了他的左腿。他侧过身,从电梯里出来。把老人扶了进去。
他站在电梯门外,望着门缓缓关上。电梯里层层叠叠人群的最外面站着那个老人,他的头发大多白了,眼睛周围缠着几圈纱布,纱布看起来非常干净。盲杖被他收了起来,捏在了手中。老人站得很直,平视前方;他有感觉那个老人一定看得见自己。看不见和盲人不是一回事。
红色的电梯灯跳动着,从五到四,从四到三,从三到二,最后从二到一,他想象电梯铃叮咚响了,那个老人抽出盲杖,一个人走出电梯,笃笃地敲打着地上的花岗岩瓷砖。神情笃定。他感觉手上有些灰尘或是脏东西,他把双手合到一起,使劲搓了搓。然后走进安全通道里。
门被打开,他瞥见墙角的那只不锈钢烟灰桶,上面被密密麻麻地摁满了烟蒂。弹簧很快拉着门关上了,短暂的光辉只探亮了这里几秒,最底下的台阶马上回归到黑暗里,黑暗沿着台阶满上来,最后,最上一级台阶的轮廓也被淹没了。他把手慢慢地搭到不锈钢扶手上,它发出一阵悠长的响声,他触摸到上面蒙着的一层灰尘。他站着。
这栋房子突然变得那么安静,非常安静,很久以来,他都没有体会过任何一种安静了;所有声音都消失不见。一切只剩下了安静。他有节奏地去呼吸,一股隐秘、难以察觉的气息沿着一阶阶的楼梯盘旋而上,来到他的面前,赶走了这段日子里他那些沉重的焦虑和疯狂。他深深吸了一大口气,让流动着的宁静浸透他的全身,他回想刚才,呆在房间里的那一刻。他几乎真的就要尖叫起来了,他眼睁睁看无数火焰就燃烧在他的皮鞋边上,歇斯底里的尖叫们已经全爬到了喉咙口。那时候他站着,把头仰起来,尽所有的力气去控制住自己。他了解自己那时几乎真的就要尖叫了。
他庆幸自己没有;她帮着他扛住了。他终于还是扛住了。尖叫只会是一场毁灭的开端。
在脑海中,她的眼睛挥之不去,她们偶尔眨巴着,忽而又与他静静对视。不过他知道他永远也没有机会与那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再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谢谢了。
逼仄的安全通道里只有他的脚步声。他顺着自己的每一次呼吸的节奏,跨出每一个新的一步。
站在一楼的楼梯口,他拉开自己皮包的拉链,往里面摸了摸。他摸到了——还剩下几张躺在他的皮包里——它们在等待被他拿出来,见到光亮。
他把弹簧门拉开一条缝,一道光片照在身上。他顿了顿,最后一次深呼吸,敞开门,跨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阳光一拥而上,直逼进他的双眼,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街对面朝他驶来一辆崭新的摩托,光线被冷金属外壳反射过来。十一月末的寒风穿过他,他把自己的外套掖紧了,他想起她的话。
他跨开步子,开始跑起来。那种正在奔跑的感觉重新回归到他身体深处。沿着高高低低的行道树,他一直跑,使劲跑。这整个白昼的沉重飞快后退。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跑到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步伐缓下来。但他还是尽全力去跑;他看见街道两边,群楼挡住了大半天空,中间剩下的一小方遥远空间里流淌着鲜艳的紫红色夕阳。他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再也没有任何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