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有雨声相伴,也或许是昨天太累,秦月一觉睡到天亮才醒。
洗漱时才发现手上脸上全是红色的包,昨晚不知喂饱了多少蚊子,竟然没醒。
雨早就停了,水泥路面已经泛白,但土坯路的坑坑洼洼又积了水。除了杨支书和胡队长还在睡觉,其他人都已起床,高书记、齐哥和黄主任已经到垭口遛达了一圈。
其实不必走多远,就在村部门口,向后看山,向前看沟,雨后初晴都是很好的景致。沟里乳白的雾气翻涌着、升腾着,山崖上薄如轻纱的雾气缭绕着、轻飏着,真如仙境一般。
竹木枝叶皆泛着碧玉般的光,青翠欲滴,远近山林似乎都厚重了不少。山涧传来轰轰水流声,伴着远近寥寥的几声鸡鸣犬吠,更增宁静。
七点过,高书记吆喝杨支书和胡队长起来吃了早饭,刘主任他们四个也陆续来了。看看各个项目又难开工,工作队仍然分两组各由一个村干部带队,开始走访贫困户。
秦月还是和黄主任一组,跟了宋老师向五社方向出发。
到底是夏天,雨才停了,太阳刚出来又是热烘烘的。
走到黄万福新建房屋处,已有几个工人在他家拌料倒圈梁。
黄万福已年过七十,精力却极旺盛。光着个脑袋,穿着松松垮垮的黄T恤、黑不溜秋的大裤头,趿拉着泡沫拖鞋在工地旁端着碗吃早饭。看到我们一行人,瘪着嘴大声打招呼“你们舍得走哇,路那么溜也跑来看我!”
“一天不看到都想你啊,老革命!”宋老师笑着应到。“这两位是来我们村扶贫的,城管局黄主任和卫生院秦主任,今天来了解下情况。”
又对秦月二人介绍:“黄老革命是老党员,改革开放前就当我们村的书记了,啥子工作都靠他老人家支持哦!”
秦月虽然明知宋老师是在恭维,还是挺好奇的。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黄万福时,宋老师说“以后你们就了解了”时的表情有点怪。
黄万福家户头只有他和老伴两个人,老伴眼睛不好。两人都领低保,加上农保、地补、还林等补贴,平均每月有八百左右,日子还过得。他只说:“政府给了补贴让我修房,按理不该有意见,只是一来面积有点小,二来那点补贴还是少了点。他们易地搬迁两个人都有五万,给我弄个D级才三万九,你说我怎么修?”
“老革命,你这是在原屋基上修,和他们政策不一样,我们也没法改,你要理解哦!”宋老师说。
“理解!村里那些弯弯绕绕多,莫欺我老糊涂!”黄万福嚷嚷了几句,又回头笑眯眯地对黄主任和秦月说:“领导,你们来了还是要多给我们解决点问题嘛!没钱拿什么修,到时候房子摆起大家都不好看!”
两人只埋头记录,嘴里应着回去一定汇报,其他的什么也不好说。
出来宋老师才说,“莫信他鬼话,他儿子媳妇在广东打工,只有个孙子读书,他家日子比哪个都好过!”
秦月很想问“好过咋是贫困户?”
五社另有四家贫困户,一户全家在城里做事,另三户也都只一两个人在家,其他人要么外出务工,要么在城里做事,新建房屋也都只打了个地基。一路问下来情况都差不多,要么因病致贫,要么缺劳力致贫。
六社宋桂林也是宋老师的父辈,刚六十。花白短发,高颧骨,厚嘴唇,个头不高,印着“八一”两个红字的白T恤、深色长裤都挺干净合身。秦月等人去他家时,宋桂林正在门前坡地上掐丝瓜尖,一架丝瓜绿藤茂盛黄花正艳。
“五爸,工作队的同志来看你,回来歇一会儿嘛!”
宋桂林拍拍手,拾起放苕叶上的丝瓜尖,慢慢悠悠回来了,又默不着声地端了两条长凳出来。宋老师招呼秦月两人坐下,说“这是我们一家子的,和我父亲是堂兄弟。”宋桂林进进出出拾掇屋子,还是不说话。宋老师只得继续介绍,“我五爸当过兵,正儿八经上过战场,守过猫耳洞,打过越南人。”
“打过越南人又咋样,还不是只有当贫困户!”闷了半天的宋桂林终于开了口,不过这话可有点冲。
“五爸,话不能这样说,哪个不晓得是五妈生病花了钱!村里给了低保,民政上头也给你们落实了政策,日子总得越来越好嘛!”
“好个屁!别个上趟朝鲜战场,枪声都没听到的一个月拿一两千,我们闹腾半天才拿四百多,哪天闲了我还得上访去!”
“莫生气嘛,国家那么重视,才专门设了个部门解决你们当兵的问题,只会更好的!”
秦月两人坐了会儿冷板凳,草草记录几笔又跟了宋老师去老社长家吃饭。
宋桂林家下个坎就是沟里老社长家,饭已安排好了。看到几人过去,老社长又扯着喉咙喊“桂林,下来喝两杯!”他只不应,老社长又叫老伴上去叫他。
秦月三人到了老社长家,又说起宋桂林的事来。
宋桂林新兵下连就去了战场,蹲了几个月猫耳洞。一个团的战友就有上百个没有回得来,他自己也好几次被子弹擦伤,能回来也是他命大。
回乡后本要当村干部的,因过于老实,几次都被人挤下来。娶个老婆又病病哀哀,除了生儿育女,什么重活也干不了。要给老婆治病没法打工,凭着他的勤劳,种庄稼搞养殖,也把儿女拉扯大了。原本日子还过得,前些年有战友为优抚金的事,邀着一起上访,先后跑过县上市上省上,既没得到想要的结果,又耽误了生产,家境反倒越来越差了。
当兵出身的秦月也好,老机关的黄主任也好,听了都挺同情他的。摊上这样的事,又有几个能心平气和呢?
宋桂林最终还是没犟过老嫂子,板着个脸来了。宋老师一口一个五爸地叫着,秦月则叫他老班长,黄主任又喊他老革命,他架不住众人的热忱,总算坐下来喝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