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世

耳边传来人声,依稀可闻。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尽你妈的力啊!他没死啊!没死!”

“请您节哀。”

“……”

良久,一声钝响把我彻底叫醒,似乎是脚用力踢墙的声音。接着,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啜泣。

我从床上坐起,灯光昏暗,药水的味道迫不及待地冲进鼻腔。墨绿色的床单,投映着地面反光的心电仪。又是医院手术室,而我,又死了一次。

缓缓下床,转身看着床上的自己,微蹙着眉,眉头向上勾成一个小小的八字。呵,原来睡着时的自己也这么愁眉不展。我伸伸懒腰,刚走到门前就被门外的哭泣声止住脚步。听声音是老铁,这哥儿们当真有情有义,我与他相识不过两个月,他还能为我的死难过至此。想想自己这一遭人世不算白熬,妞还没扑倒三个,就已经被医生鉴定了三次死亡。生活如此多娇。


走出手术室,老铁坐在略有些掉漆的休息椅上,双手死死抱住低垂的头,泛白的指节清晰可见。弓背的剪影在余晖里落寞万分。我知道他看不见我——死了之后任何与我有交集的人都将看不见我,最多一个星期,我必将会永远消失在他们的记忆里,像沙盖住沙,雪掩埋雪,水消失在水中,了无痕迹。

老铁的悲伤在这里显得很是应景且平常,哪怕逆流成河,看客也能轻巧地撑只小船趟过去。我心下不忍,坐在他身边,只能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余晖渐渐褪回,窗外已是万家灯火。老铁默默站起身,在医生把我的尸体推入太平间后,他又坐了一个小时。我望着他慢慢走出视线,萧瑟的背影像沾满了灰尘,至此方觉心下一片潮湿。

活着的人承受最多,先消亡的先从苦海解脱。


走出医院,被冷风撞得抖了一个机灵。赶上了回单身公寓的公交车,人潮拥挤车流不息。不知何时我身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隔离圈,周围的陌生人时不时用惊恐又同情的眼神打量我。也难怪,上午那场车祸夺去了我的第三条命,此时身上仍是血迹斑斑。他们难以想象我的伤势,更猜不到坐在他们之间的,是一个真真切切死过三次的人吧。我觉得有些好笑,便闭上眼,轻轻地抿起了嘴。颠簸之中,倦意袭来,记忆又倒退到一年以前。我第一次死的那天。


稀松平常的一天,过道里只有提提哒哒的脚步声和医生护士的轻声交谈。我睡了很久,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在把天花板看得羞红了脸之前,我又沉沉睡去,今天对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疲倦。几周前医生已经给我下了病危通知单,在重症病房里我补完了今生所有的睡眠。

所以时间到了,是该走了吧。

弥留在耳畔的是父亲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手术室的关门声。“砰”地一声,隔出了两个世界。

再一次醒来,我只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医生职业性的安慰之语。顾不得其他,我迅速跳下床,打开门,冲到母亲面前,我大声告诉她:“妈!别哭啦!我没死!手术成功啦!你看我在你眼前呢!”可不管我怎么嘶吼,怎么摇动她的身体,她都无动于衷。她肯定是因为沉浸在巨大悲伤里才会对我视而不见。然而父亲也依旧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在场所有人同样是之前的状态,没人对我的“死而复生”有一丁点儿的欣喜哪怕好奇。在无数次徒劳无功的疯狂之举后,我终于意识到:他们看不见我,也丝毫感知不到我——在他们的眼里,我真的死了。


之后,我亲眼看见七姑八姨出现在葬礼上,亲眼看见他们把我的尸体火化,亲眼看见我的父母红肿的双眼,亲眼看见了我死后的所有。无一例外的是,没有一个人看到我,尽管我就靠在门边,不可思议地看着人来人往。

事情发展得毫无逻辑,上帝在我身上开了一个又一个的bug。一个星期后,我用钥匙打开了家门,然而在家里却找不到任何自己生活过的痕迹,甚至一张遗像也没有。翻出户口本,除了爸妈,赫然映着一个名字——施语巍。而我,叫施予,布施的施,给予的予。父亲慈悲为怀,叮嘱我接受同时不能忘了施与。然而仅仅一个星期,在他们的生活里、记忆中,再没有我的存在。来不及感伤,我在抽屉角落发现了我的身份证:依然是那副尴尬的表情,一撮刘海高高翘起,那个最丑的自己。性别男,出生年月1995年10月3日,姓施名与。所有的信息都没变,这是家里能找到的唯一与我相关的物件。突然,门外响起了开门声。我犹如入室窃贼一般慌忙收拾好抽屉,攥着身份证准备跳窗出逃。摇了摇头意识到,我现在是个透明人啊。走出房间,父母的模样丝毫未变,而那个边吃冰淇淋边看熊出没的女孩,长得跟儿时的我别无二致。也好,所有人的生活都在轨道,我的存在或消失,不惊波澜不着风雨。

买了一瓶醋,我坐在马路牙子上,歪着脖子看人间喧闹。巨大的孤独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原来最孤独的不是在陌生的城市里无依无靠,而是在你最亲近的人的记忆里,无踪无迹。

不怕死亡,怕被遗忘。

趁醉倒之前,我买了一张火车票。站口有人卖唱,上了发条的人流只顾行色匆匆,无暇驻足。“这世界有些人一无所有,有些人却得到太多…”走了音,跑了调,我默默走过,没有一丝停顿。昂起头吸吸鼻子,假装,没有一点悲伤。

火车驶向北,这个城市里我真正地死去,在北方我会好好地活。

很快我安顿好自己,我又认识了张三李四,并开始了我的第二次生命。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匪夷所思在我身上上演。我失去了痛觉,纵使血流如注我都毫无知觉。我对看天花板着迷,我清晰记得,在某个暮色四合的傍晚,真的出现了一块脸染成霞红色的天花板。

在除夕,我回到了南方,曾经的家。站在窗前许久,屋内传来的笑声暖化了檐上的雪。雪水一滴滴滑进我的脖颈,濡湿了冬衣,我却感受不到寒冷。如我所料,他们都过得很好。而死了的我,活着的我,也过得很好。很好。

第二次死亡是因为喝酒喝多从天台上跌了下去。看着自己颇为凄惨的死相,暗暗慨叹幸好我已不晓得疼痛。略略心揪的是人也这群孙子坚信我是泡妞失败为情所困自己跳楼的。阴差阳错地倒成了一个一根筋的痴情种,那个我没有泡到手的姑娘,你有没有爱上我?

很快,这里的人会把我忘记得一干二净,然后重新认识我。但我没忘,装作一见如故又何其艰难。再面对他们,唯有思绪万千,最后尴尬无言。于是我只好再次背井离乡,又自作多情了,我的乡关,早已不知何处。我向着更北边流浪,似乎离那个南方小城越远,我就越容易割舍。

在最北端的城市,我认识了老铁,一个带着满口大苞米渣子味东北话的南方少年。

老铁的经历也算多舛。高二辍学,追梦到北方。从一无所有,一路拼命奋斗终于在这里安了身。现今他已是一家酒吧和青旅的掌柜。老铁重情重义,爱憎分明,这注定他做不了流氓。然他又喜玩世,挟着一股不羁的痞气,也始终难成君子。因着他这种男女通吃的性格,交得水友不少,向他暗送秋波的女文青也不少。我在他酒吧里大醉一场后,他便收留了我。起初只是在他酒吧里当个服务员灯光师,时不时还能混个DJ摇摆摇摆。找到工作后,我便和他合租了一个单身公寓。日子好不容易走上正轨,可是我又死了。也许我的人生是一台永动机,永远不得安定,永远都要辗转腾挪。

恍惚之中,售票员满脸不耐烦地把我推醒:“小伙子醒醒啦,都终点站啦。”我裹紧外套走下车,把陌生的站牌、招摇的霓虹甩在身后,直奔远处的小旅馆。将就一夜以后,我买了两个包子,快速走向人才市场。

我不知道这次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几次重生的机会,或许我陷入了时空夹缝,死不了却也活不长久。我甚至怀疑自己可能是九尾狐投胎,那这狐狸也忒倒霉,前世曼妙女郎今生却是我这样一个糙汉。时不时地我竟忍不住期待自己真正的死亡,再也不要醒来了,永远睡着吧。

有一世便过一世的日子,除此,我别无选择。

往后不出我所料,在经历过八种离奇的死法之后,我再一次重生。人言九尾狐只有九条命,那这应该是我的最后一条命了。些许的兴奋与期待充斥着我的内心,随之而来的是丝微不舍。我终于可以正常地看待死亡,像大街上的任何人。有些恐惧,有些好奇,有些不愿,有些不舍。最后一条命,我经营得很好,活得与常人无异。虽然菜刀划过手指,看到汩汩血流时才能察觉自己受了伤;虽然梦里依然有一块脸红的天花板悬在头顶;虽然听到生无可恋的台词:“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什么”后,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冷笑。

我在人世里,孤独地游走。没有来路,不见前程。早死早超生,是我最大的心愿。

后来的事情,我没猜中。命运真是一个大阴谋家。

是在飞吧,很快又重重落在地上,一阵钻心的疼痛,眼前好像有很多人头,为什么这个人一个身子有两个脑袋?冷啊,骨头被打穿似得冷,呼呼地透着风,耳边是谁的声音:“睡吧。走吧。走吧。”不告而别吗,是不是不太礼貌啊。“走吧……走吧……”

我看见马路对面的她了。是施语巍。她怎么来这儿了,旅游吗?是了,爸妈在背后呢,他们好像在看地图。……语巍,站住!红灯!快跑啊…快跑!……我眼前一黑,一声闷响,撞到的分明是车,却跟弹簧一样,轻巧地把我弹了起来……

一幕幕在我眼前飞速闪过,像急驶的列车,扬威似的把风景狠狠甩在背后。天花板对我笑了,爸气喘吁吁地把我推进手术室,那个卖唱的大叔这次没跑调,人也拍着肩对我说那个妞很正,老铁又咕嘟咕嘟灌了一瓶纯生,我救了施语巍……

流转的画面到此便戛然而止,许是列车靠站了。一切都该结束,如愿以偿。

耳边传来人声,依稀可闻。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尽你妈的力啊!他没死啊!没死!”

“请您节哀。”

“……”

良久,一串响亮的手机来电把我彻底叫醒。“这世界有些人一无所有,有些人却得到太多……”门外传来爸的高声应答:“啊老刘啊,麻将啊。好的好的,你等我啊!我马上就来!”

我坐起来,窗明几净,熟悉的陈设,这是在……家?我又活过来了?!

我冲出房间,客厅里专心看剧的女人转过头:“酒醒啦。桌上有粥,自己去喝啊。”再看到这副眉眼,似乎隔了生生世世。

“妈……”我嗓音干涩,轻咳了两声,“我……睡了多久?”

“不久,也就一天半吧。”她看着电脑,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认不认识……施语巍?”

“不认识。谁啊,你新女朋友?”

“没,不是。爸的手机铃声挺好听的。”

“呵,你爸可有情调了。前天在地铁口录的,说没见过唱歌这么好听的卖唱。一大把年纪了还整这些…”

脑仁似乎要炸开。是现实?还是梦?我现在死了还是活着?难道穿越了?

妈端来粥,看着我喝完,絮叨起来:“你说你,不能喝还喝。我下次一定得骂骂人也这小子,就知道灌你。对了,盛铁来咱这儿了,让你有空跟他聚聚。我最后告诉你啊,你要是再喝……”

“人也?妈你说方人也?还有老铁?你认识他们?”

“睡傻了吧你。”妈白了我一眼,便转身去洗碗。

电脑上画面暂停,一个男人无力地瘫坐在手术室旁,另一个表情平静地坐在他身边,影子被拉得老长。

我凝神看了看剧名。哑然失声。

书名号括起来个四个字。

《流浪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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