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夜空之上,流云涌动,繁星时隐时现,明月躲在云朵里,露出半个光溜溜的身子,勾引人的目光,月光顺长空而下,倾洒在四四方方的潭州城上。
往下,在一片凌乱的大地上,潭州城是个异类,大自然造不出这么笔直的东西,只有人类才能创造。潭州城内是同样四四方方但是大小不一的屋子,万家灯火差不多都已熄灭,只剩一些专门午夜经营的店子还亮着。
再往下,在城西北一角,一座五重院落的深宅,位于最里的一间屋子,其中有一个房间烛光摇曳,房间的窗户打开着,夜风和蚊子一块溜进房间。
到了这里,鹰隼停止挥动翅膀,凭借最后一点力量滑翔,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窗棂上。
正在拍蚊子的李梦同赶紧放下手中的灭蚊大业,起身走到窗边,解开绑在鹰隼爪上的竹筒,轻轻一倒,一张被卷起来的字条倒了出来,他展开一看。
李梦同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你看看。”李梦同将字条递给凑上来的何伟。
字条上只写了三个字。
有内鬼。
“怎么办?”
“找出来,然后……”
“啪!”何伟吓了一跳,李梦同摊开手掌,掌心的蚊子已是血肉模糊,它娘都认不出来,“哼,该死的蚊子。”
潭州城外,一百里的密林深处,树木被削得整整齐齐,有序地插入地面,围成个大篱笆,为中间的大寨抵御猛兽的侵袭。
在整座大寨的正中,一个硕大的帐篷支了起来,里面杯盘狼藉,躺倒了一大片人,只有坐在上首的首领张再飞保持着清醒,他盯着手里的纸条,气得浑身发抖,青筋暴起。
“起来。”张再飞一脚踹醒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去拿坛酒,拿盆鸡来。”
余有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张再飞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瞬间清醒,就像被人打了九百九十九个嘴巴,清醒得不能更清醒,脚底像踩了风火轮一样冲了出去,不过片刻就带回来了酒和鸡。
“老、老大,出了什么事?”余有勇小心翼翼地询问。
张再飞从鸡腿上撕咬下一块肉,盯着余有勇,一字一句道:“有奸细。”
“啊!那、那怎么办呀?”
“找出来,弄死他!”张再飞从餐盘里抓起一个鸡屁股塞进嘴里,用力地嚼,嚼得嘎嘣脆,余有勇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疼!”
这一夜,躺在十尺大床上的何伟与缩在三尺草席上的余有勇都睡得很不踏实。
何伟已经问候了张再飞全家十八遍,“酒鬼……酒鬼……你要真成了鬼该多好?”何伟十分确定,一定是张再飞醉酒后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张再飞这个人除了打家劫舍、占山为王,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喝酒,逢酒必喝,喝之必醉,醉后必吹,再大的秘密也藏不住,临别的时候何伟虽然千叮咛万嘱咐,张再飞也拍着胸脯答应以后绝不喝醉,可酒鬼若是劝得住的话就不会是酒鬼了,何伟多么希望此刻能有一个酒缸,他会把张再飞一脚踹进去,然后绝不学习司马光!
“现在溜应该还来得及吧?”
余有勇可不想丢了性命,他之所以当卧底,不过是李梦同答应会按月给他的父母一笔银子,来的时候李梦同告诉他,有危险就撤,现在屁股有难,是时候撤了。
一夜过去,阳光重新照亮飞熊寨,余有勇没有走,在反复的思想斗争下,他睡着了……
余有勇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睡得着,他真恨不得抽自己两下,可当他站起来迎接朝阳,看着金灿灿的阳光普照大地,黑暗无所遁形,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身上,给予余有勇的不仅是温暖还有一点点坚持下去的勇气。
令余有勇感到意外的是,在得知有奸细后,这几日的飞熊寨竟十分平静,张再飞非但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还经常聚众吃饭,不过每当吃饭时,张再飞总会亲自为他添酒,同时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他,这样的目光余有勇以前见到过,可、可他是男人呀!炎炎夏日,余有勇却感受到透心的凉。
“苍天呀!你是不是瞎了……”
救星很快从天而降,余有勇收到了李梦同的传书——三日后,菁港古镇望春轩,捉鬼——余有勇大喜,他相信通过与出镖时间的对比,他能帮李梦同找出隐藏在镖局里的卧底,有此一功,算是没有辜负他李梦同,更重要的是他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不管是为了他的屁股还是……屁股。
第三日的晚上,余有勇刚扒下裤子准备尿尿,张再飞突然闯进茅房,吓得余有勇尿都缩回去,他满身酒气地走到余有勇面前,手轻轻地搭在肩膀上,用迷醉的眼神望着余有勇。
余有勇死死地拉住裤子:“干、干什么?”
“明天老子带你去望春轩好好爽一下。”
余有勇长吁一口气,马上反应过来:“什么!望春轩!”
“不错!那里的女人十分带劲,你可要做好准备。”
余有勇叫苦不迭,要是让李梦同与张再飞撞一块,不出事才怪!
“不行,看来今晚我就得溜。”余有勇暗自道。
张再飞像根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芦苇一样,整个人摇摇晃晃,他又往前一步,凑到余有勇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明天我们去干大事,这些兄弟里,我最信你,你跟我去。”
“信你大爷,整天让我扛刀,跟着你东奔西跑,马都不配一匹,让你的信任见鬼去吧!”
余有勇憧憬着回归潭州城后的幸福生活不料张再飞抓住他的手往外走。
“来,今夜咱们兄弟一块睡。”
余有勇真恨不得把张再飞一头摁死在茅坑里。
“总镖头,咱们还是多带点人手去吧。”
“不必,人多容易走露风声。”
“那好,我马上回去准备。”
黑暗的房间里升起了一点烛光,幽蓝的火焰照亮了屋内小小角落,离开这个角落,烛光到不了的地方,黑暗变得比点灯之前更加浓厚,烛光并没有驱散黑暗,它只是暂时地将黑暗驱离,真正的黑暗仍在。
一柄剑自黑暗中缓缓伸展出来,它凌驾于烛火之上,烛光照在剑上,反射出剑锋利的光泽,还没来得及照亮握剑之人,这根蜡烛就被这柄剑当头斩断,黑暗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何伟下定了决心!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除掉张再飞就再也不会有人泄露他的身份,他可以安心当他的镖师,除掉李梦同,他就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镖局的镖头。
“张再飞、李梦同,我送你们到地下再去斗吧!”
箐港古镇,距潭州城五十里,原先是连接南北水路的交通要道,自从河流改道之后,日渐衰落,曾经繁华的城镇如今只剩下一条主要街道,在这条略显破败的街道上,有一个地方仍旧光彩照人——望月轩,它分为两个部分,前面是酒楼,专供过路商旅和致仕官员歇脚用,后面是青楼,专供有银子有欲望的人使用。
马队呼啸着闯入古镇,直到望春轩门口才停下,张再飞责令众人:“乖乖地呆着,老子没喊,统统不准动,谁敢动剁了他!”然后指着余有勇道:“你,拿好老子的刀,下马。”
余有勇小心地捧着刀下了马,他怀里的的刀不是一把普通的刀,是随便刮下一点都能吃得一顿好饭的黄金刀,按张再飞的说法,只有黄金才配得上他的地位,像他这样的一方豪杰当然不能自己持刀,所以他就找了个看得顺眼的人为他干这个活,他告诉余有勇这不仅重要而且光荣。
距离午时尚早,望月轩里的人并不多,稀稀拉拉的占据了四五张桌子,余有勇偷偷瞄了一圈,不见李梦同,霎时精神一振,肚子就不好了,他呲牙咧嘴地说道。
“老、老大,我想上茅房。”
张再飞狠狠瞪了余有勇一眼。
“憋住。”
“憋不住了……”
“那老子来帮帮你?”张再飞一脸坏笑地伸出大拇指往前一捅。
余有勇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摇头:“我没事,我还撑得住!”
“哼。”张再飞领着余有勇登上二楼。
二楼的布置与一楼差不多,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临街的一面修了一段栏杆,让客人们能够居高临下观赏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可惜时过境迁,菁港古镇不复当年繁华,也就很少有人到二楼来了。
但是今天不同,有两个人早早坐到了二楼,他们的桌上摆着一壶酒,三只杯。
远远看见李梦同,余有勇吓得一哆嗦,赶紧低下头,眼界缩到两脚之间,
张再飞却一点也不显惊讶,他径直走到李梦同面前坐下,自顾自的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呸!好糙的酒。”张再飞把酒都吐了出来。
“这位兄台,你我似乎并不相识。”李梦同眉头微皱,事情出乎他的意料,尤其是当他看到的余有勇站在这个人身后时。
“李镖头这话说叉了,咱们可是打了很多年的交道了——小二!”张再飞一拍桌子,桌上的酒壶、酒杯顷刻飞了起来,从二楼直坠到外面的街道上。
店小二兔子似的窜了上来,一脸陪笑道:“这位大爷,有何吩咐?”
张再飞掏出一锭银子朝店小二脸上一甩:“拿一坛你们这封存得最久的女儿红来,还有——换两只酒碗来,最烦你们这些用小杯子的了,一杯一杯慢慢嘬,是要嘬到明天么?”
店小二以比上来更快的速度跑下楼去拿酒。
趁着间隙,余有勇偷偷抬头瞧了一眼,只见李梦同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地盯着张再飞,丝毫没有注意他。
“总镖头不愧是老江湖,沉得住气!”余有勇暗暗庆幸李梦同没有因为他不是孤身前来而有所怀疑立刻质问,那样的话就算他解释得清,只怕也会被张再飞撕碎。
余有勇的目光接着移动,他看到了坐在李梦同身边的何伟,何伟也正盯着他,双目咄咄逼人,盯得余有勇心里发毛。
“兄弟,冷静,我是好人。”余有勇很想告诉他。
店小二很快回来,将捧着的女儿红放到桌上,摆好酒碗,又赔了一笑,下去了。
张再飞抓起酒坛,把酒往碗里灌,酒水飞溅,流淌到桌子上,张再飞端起一只碗,先干为敬。
“老子就是张再飞。”张再飞一抹嘴,朝李梦同咧嘴一笑。
李梦同面色陡然一变,身边的何伟猛地站起作势拔剑,李梦同伸手拦住。
“噢,原来是张老大,不知张老大意欲何为?”
“想问我?可以,把酒干了。”
李梦同拿起碗一饮而尽。
“爽快!”张再飞大笑,“李镖头是个爽快人,我也就直说了,我知道你们镖局最近接了一通大买卖,我也不要太多,三成,我保你们一路无忧。”
“张老大必定是听错了,我们最近都不会出镖。”李梦同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李镖头,实话告诉你,你们镖局的动向老子一清二楚。”张再飞灌了口酒,“嘿嘿,李镖头莫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老子不过是向李镖头学习。”
“咦?张老大这番话倒真把李某弄糊涂了。”李梦同面上虽无变化,心里却已起了波澜,难道余有勇已经暴露?那他为何还能来望春轩?他现在究竟是谁的人?
“李镖头不会真以为今天这么凑巧吧?哎,李镖头下次挑人做内鬼,可一定要挑骨头硬一点的。”张再飞带着轻蔑的笑容逼视着李梦同,眼底的余光却在注意着余有勇,一旦余有勇有一丝异动又或李梦同看他一眼,张再飞当场便让余有勇身首异处。
“完了,完了,这下李镖头肯定误会我,怎么办?二楼看上去不太高,跳下去应该没事吧?妈的,就算摔死也比落在张再飞手里好,拼了!”张再飞吃鸡屁股的样子让余有勇充满了勇气,他刚要拔腿逃跑,李梦同的一句话救了他一命。
“他人呢?”
一丝惊讶掠过张再飞的眼眉,沉寂了一会,张再飞道:“死了。”
“哦,那李某没什么好说的了。”李梦同缓缓站起来,露出腰间的佩剑,“听闻张老大的大风刀法十分了得,当初便是凭此创了大寨,李某今日想要领教一二。”
张再飞直摇头,道:“我下手很重的,这一刀下去,你可能会死,再说了,这外面都是我的人,李镖头硬来的话,可要吃苦头……不过就是那么点银子,李镖头千万不要想不开。”
“与钱无关”李梦同仰天一叹,“李某当日答应护他周全,如今他既已身死,李某唯有以命相陪。”
“好!够义气。”张再飞向李梦同挑了个大拇指,“我成全你,拿刀来!”
余有勇没有动,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像失了魂般地呆立着。
以命相陪!余有勇一直以为他与李梦同只是利益关系,未曾想到李梦同竟将自己看得如此之重!到了如此地步,李梦同还信他,还在帮他掩护。
“拿刀来!”张再飞再大喝一声,余有勇还是没有反应,张再飞的脸已经挂不住了,他气势汹汹地站起来,抢过刀,然后赏了余有勇重重一记耳光。
“废物!”
“好!李镖不惧生死,我又何曾怕过!今日便要杀出一条血路。”何伟慷慨激昂道。
“那我们一起上吧。”李梦同欣慰地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李梦同身形乍起,余有勇瘫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泪光渐渐泛起,泪光之中一柄剑突然从李梦同背后杀出。
剑入血流,李梦同倒下了。
李梦同以剑拄地慢慢站起来,他的右腿多了一个洞,血流如注。
“你!”李梦同惊怒交集地瞪着何伟,目眦尽裂,他万万没有想到内鬼会是何伟!
“哎,若不是李镖冥顽不灵,我真不想走到这一步。”何伟拿起酒坛将酒倾倒在剑上,想用酒水冲洗掉他剑尖上沾着的鲜血。
“哈哈哈!怎么样?李镖头,惊不惊喜?刺不刺激?”张再飞放声大笑。
“哼,畜生……”李梦同用极为轻蔑的眼神斜睨着何伟。
“怪只怪你我不同路!”血还没有洗净,何伟的剑又刺出,这一剑刺穿了李梦同的另一条腿,让他跪倒在自己面前。
“够了,阿纬”张再飞出声拦阻。
“多少给李大镖头留点面子,咱们总不能拿一具尸体去找山河镖局要钱。”张再飞瞅了一眼余有勇,见他张着嘴,泪流不止,大笑道:“嘿,余无勇!你是吓哭了么?”
余有勇猛地抽了口气,哭着鼻子道:“简直吓尿了。”
这话惹得张再飞与何伟同时大笑,张再飞指着余有勇问何伟:“我就说嘛,这小子就是个废物,借他八十个胆也不敢做奸细。”
何伟点点头,道:“的确,他不是,我一直在观察李梦同,他几乎没看这个人一眼。”
张再飞一脚踢飞李梦同手里的剑,蹲在他面前,语重心长地道:“李镖头也听见啦,痛痛快快地把你的卧底说出来,这样会少很多皮肉之苦。”
“呸!做梦!”张再飞脸虽然躲过了,但李梦同的这口痰还是落在了他的肩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张再飞勃然大怒,站起来,一脚踩在李梦同的伤口上,使劲碾压,看着李梦同痛苦的表情,张再飞很开心,“叫你丫的的乱吐唾沫,老子踩死……”
笑声戛然而止,张再飞一脸懵逼地看着插进自己胸口的剑,这柄剑他认得!
张再飞倒了下去,从此以后再也吃不到鸡屁股了,然而何伟没有放过他,他用张再飞自己的金刀割下了张再飞的头颅,将刀扔到一边后,提着头颅走到围栏边,将头颅高高举起,让底下的所有马贼看得清清楚楚。
“张再飞已死!想活命的——滚!”
头颅打着旋地往下落,无主的头颅,血急速喷涌,头未落,血已满地,落地的瞬间,马贼们四散奔逃。
张再飞死不瞑目,不肯安息,躺在肮脏地面上仍用一双眼死死地瞪着高处的何伟。
何伟撇嘴一笑:“张再飞呀,张再飞,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从来就没有什么义气,只有利益。”
“但愿你能听到我的忠告,不过你放心,黄泉路你不会一个人走。”何伟的剑没有归鞘,他还要送李梦同上路。
得意忘形的何伟忘了一件事,此时此刻还有一个人在!趁着何伟背对自己的空当,余有勇悄悄将剑挪回李梦同手边,李梦同虽痛得满头大汗,但还是咬紧牙关将这一剑用力掷出!
剑飞到一半,何伟转过身来,大骇之下,只来得及移动一步,这一步救了他的命,本来要贯穿心脏的剑,只贯穿了他的肩膀。
“当啷!”何伟眼睁睁地看着剑掉落,他的这只手已用不出半分力气,“本来还想给你一个痛快。”何伟的神色阴沉至极,像是要将李梦同生啖。
“现在我要让你尝尝凌迟的滋味!”
何伟弯下腰用右手去拾剑,随手挽了个剑花,阴恻恻地笑道:“你犯了一个大错,右手的确不是我的惯用手,所以我现在切你的肉,只会更钝,更痛!”
和李梦同说完话,何伟将头转向余有勇,他吃惊地看着余有勇:“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凭什么在这里?你不是早就应该消失么?我数三声,你若还不滚蛋,那就陪他们一起躺在这里吧!”
“走吧,你不是他的对手。”李梦同仰头望着余有勇,眼神平静祥和没有一丝怨恨。
余有勇紧咬牙关,看看眼前的何伟,又看看躺在地上的李梦同。
“三、二……”
“别叫了,大爷我不走。”余有勇双手举起金刀拦在李梦同身前,“老子又不是条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余有勇奋力一跳,金刀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
夕阳,余有勇牵着马,李梦同躺在马背上,晚霞漫天,为他们镀上了一层红金光辉。
李梦同问余有勇:“刚刚你看出他是虚张声势的么?还是你……”
“哼,才不是因为你!”
李梦同笑得很开心,他已经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