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红岩
从来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我会理想于我没有血亲关系的婆婆，能够每年站在蔷薇花下，悦赏花开、安享暖阳。
去年二姑说我父亲跟她感慨：家乐妈妈对婆婆比亲娘评价高多了。我不好揣测父亲当时的心情，多少有些醋意吧。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每次爹娘有争吵，我回去调解劝和，总是不自觉拿我婆婆给我那几十年如一日苦诉自己的委屈与不易的妈树立榜样。我妈心里很不平衡，人家的闺女都是向着自己亲娘说话，偏偏自己生养的闺女居然胳膊肘向外拐，婆婆比亲娘好！
无论我父母心里如何的醋意泛滥，却不得不认同我婆婆的确是值得敬重的，就连我姨娘亲舅都不敢惹的妹妹也对我婆婆敬重有佳。
这些年婆婆言行不仅影响着我的价值观，而且也传递到我娘家，感动着我娘家父母和弟弟妹妹。
第一次见婆婆那幕景象而今很是模糊，感觉并不美好，大门敞着，从门外就瞅见她一顶蓝色方巾挽成帽子样罩在头上，上衣的颜色记不得了，只记得是老旧的大偏襟，正在院子里簸东西，单这土相衣着让我瞬间恍如隔世，时光穿越回二十多年前！再看面孔眉眼，似乎也比我熟悉的亲人另类异端，心里甚是别扭。我只能勉强用“朴实、厚道”来说服自己，接纳这个也许后来会和我长久相处的妇人。公公那时在路边和村人唠嗑，他干瘦矮小，头上戴着一顶狗皮帽子，吸着旱烟袋，见我们来，他回家招呼婆婆：你去西边河沿上刨些“蜡条根”来。我很疑惑，悄悄问：天还飘着小雪呢，刨“蜡条根”干什么？回：“烧憋气炉子好烤火取暖”，我有些不平：这样的天气使唤老太太去刨“蜡条根”，自己溜着墙根吸着旱烟跟人唠嗑，太不仁道了吧？但是老太太很听话，我有些悻悻。
结婚后，每次回婆家，只听到公公东家长西家短，像个播音机喋喋不休，婆婆却像一头老黄牛，闷头忙活，从不多言。这和我的原生家庭模式很不一样，有些不习惯。
渐渐也体会了婆婆疼子女的方式：结婚第一个春节期间，每天早上，一家人懒觉中，婆婆做好了他们说的“早茶汤”（小米面稀饭撒上红糖或者鸡蛋芫荽汤）端到我们床前柜子上，让一家人趁热喝了，起床后再开始早饭。这似乎是他们家的一贯做派，我一时适应不了这种关照，后来坚决说服婆婆不要再这样做。麦收时节我们回家，午饭后睡个午觉，起床竟发现大门紧锁，出不了门了，公婆已不知去向，等下午他们回来才知道割麦子去了。原来是有一年割麦时节，他们的宝贝儿子下地帮忙，也不知道割了几刀就中暑了，自此家里再也不让其沾染农活，我也算是兼得恩宠。
等我们生了儿子后，婆婆来伺候月子，老公坐在床尾看电视，我说：去阳台拿块尿布来。婆婆在客厅听到了，慌忙冲进卧室，一把将要站起身来的儿子按下：别动，我去拿！一溜小跑去阳台拿回尿布，心满意足看他儿子舒服的看电视。我觉得这太过分了，跟我婆婆说：他站着比人高躺着比人长，凭啥就不能干点小活？我婆婆说我不是也闲着吗，这点小事用不着他干。孩子渐渐长大，已到入学的年龄，婆婆照顾起来也略显力不从心。孩子曾恶作剧，谎作要摔倒，婆婆慌忙去扶时竟被闪倒，手膊骨裂险些折断。等到孩子自己能上下学了，婆婆回了老家，我才发现这是个不露声色的“陷阱阴谋”。生孩子之前那么能干会干的老公居然变成了甩手掌柜的，一段时间恨极了婆婆。
接下来的几年里，无论如何，我不太情愿买婆婆的帐，始终放不下戒备心理：婆婆总归是婆婆，婆婆所做的无非是疼自己儿子，我不过一个外人，婆婆再好也比不过亲娘好，加之结婚、买房婆婆囊中艰涩，比较周围同事心里很是不平衡。五个大姑姐一个都帮不上，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不愿帮，个个嘴上倒是说的挺好听的，谁知道会不会背后合起伙来欺负、挤兑、算计我？这都不好说。
回老家的次数多了，跟堂兄妯娌相处不错，言辞间有时透出对婆婆的些许不理解，大嫂就讲她所知道的我婆婆：公公的父亲过早去世，公公是家中长子，婆婆和公公不但要解决自家八口人的温饱，还要顾及奶奶、叔叔婶婶及其家人。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年代，婆婆居然接连生了五个丫头片子，婆婆因此再怎么付出也是被人瞧不起的，婆婆的婆婆不愿给看孩子，因为公公的二弟家给她生了孙子，公公也不待见婆婆，婆婆每天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地里的活计比公公能干的多，回到家来再整一家人的饭菜。据说麦收季节，婆婆挑麦秸，人们只看见前后两座小山在平移，看不见中间挑担的人；婆婆为了盖房子，到离家三十多里的山上去挑石头；下地送肥，婆婆在前面拉车，公公拿着鞭子跟在后面，婆婆走的慢了点，公公扬起鞭子就抽过去；人口太多，吃饭是大问题，婆婆半夜爬起来推磨烙煎饼，孩子哭，她就把孩子捆好背在身上，一个人蹒跚着推着重重的石磨盘一圈圈的挪，磨系子撑不住了，猛然绷断，婆婆措手不及，狠狠的戗到地上，胳膊骨折，脸也破了；而今为了帮我们还房贷，地瓜卷进煎饼当主食……本就同情心泛滥的我，自此逐渐对婆婆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翻转。
公公是个话痨，每次回家只听他一个人叨叨个没完，家里事、村里事，事事关心。用老公的话说“牙齿都说没啦”！据老公叙说他父母的能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在做好事不留名的那段岁月，公公经常起五更，在生产队其他社员还未下地干活之前，把生产队猪圈里的猪粪提前清理出圈，然后收拾家什再去下地！公婆的能干让他们姊妹没有一个挨饿！
公公脾气不好，生活的重担让作为老大的他时常大发雷霆，但对于亲朋好友来家借钱、街坊邻居耕地帮种，每次到他家请求帮助时，公公不管身体是否疲惫都一一应允。有时叔公家生活拮据来家借钱应急时，公公总让婆婆多给予一些才肯罢休，婆婆有时顾及家庭开支事后难免总会唠叨，嫌公公抹不开脸面不懂得拒绝，换来的就会是公公的打骂，几个儿女只会害怕的躲在母亲身后嘤嘤哭泣。但是我所看到的是公公有时对家里弟兄之间的不公事，表现出急赤白眼的愤怒，一向不爱多话的婆婆才开口说话：“不计较什么事也没有，咱们是老大多担待点”。很多事上婆婆表现的很是深明大义，这令我开始对这个目不识丁的普通农妇婆婆刮目相看。
公公在村里口碑的确很好，但对自己老婆孩子真的不能认同，说的好听点叫非常有家威，说的难听点就是蛮横的暴君。几十年没有敢反抗他的权威，除了现在他的孙子，他没有不吵不烦的人，尤其对婆婆，稍不顺意拳脚相向。公公没想到的是儿子娶回的这个媳妇不好对付，我担心有这样的家庭模式，婆婆的处境就是我的未来。源于对婆婆的同情亦或出于本能的自救我开始协助婆婆，搓动老公和五个大姑姐联手造公公的反。每逢公公欺负婆婆，我一定是站在婆婆一边，还把听来的公公对待婆婆的恶劣行径讲给他们知道，给他们壮胆“造反”，近年渐有成效，哈哈。
几年前婆婆从草垛上滑下来摔伤了腿，做了两个月的牵引后，婆婆回家调养，能拄着拐棍慢慢行走的时候，便开始去村里的教堂听布道，到现在风雨无阻，她希望这样做能给全家带来平安幸福。后来据邻居讲，婆婆因为腿伤没好利索，正在院子里行走着，腿一软，摔倒在地，公公赶过来，不但不扶将起来，反而指着婆婆的头皮大骂:“你还有什么用，走路都走不好，要死赶紧死”！ 我告知姊妹几个后都非常愤懑，决心找机会帮婆婆争取公道。
有一次公婆下地回来，公公坐在饭桌跟前吸着烟抿着酒，婆婆端着一盖顶蒸好的葱花卷从锅屋要回到堂屋，公公稳坐在那里不动，婆婆只好腾出一只手自己去开门，不料拿盖顶的手一抖，整个盖顶翻倒地上，花卷洒落一地，公公立即暴跳起来要去打婆婆，这一幕正好被刚踏进大门的大姐撞见，一向不敢违背父亲的她这次鼓足勇气和公公理论起来：“同样一起下地干活，回家她还要忙着做饭，你自己坐着喝酒抽烟，连门都懒得帮忙去开，她也七十多岁的人了，累的没托稳盖顶，你不知道体恤，反要打她，你怎么能下得了手？”公公理亏，婆婆好歹免于一顿挨打。
2015年翻盖老家房子，中午吃饭的时候婆婆大概是太累啦，端碗的手一抖，把碗打翻扣到地上，其实里面就只剩了点渣滓，碗也没摔着，公公勃然大怒，脸上的青筋暴起，眼珠子都要眦出来了，把手中的筷子“叭”的一声拍桌子上，扬手就要打婆婆，当时在场的只有我和五姐，五姐情急怒喝:“你这是要打怎么着？不就是累了，岁数大了，手不听使唤了吗？多大点事”？我也附和着，五姐好歹是把事情按了下去。
公公似乎琢磨出门道来了，发觉自从这个儿媳妇一进门，他在家里的权威逐步遭受极大的削弱，儿女都维护娘却反抗他，连一向逆来顺受的老太婆居然都不像以前那么好对付啦，竟然胆敢和他顶嘴，甚是恼火。几次试图借题发挥找我茬，可是婆婆和老公都站我一边，几个大姑姐来时，婆婆偶尔也会讲给她们听，姊妹几个便会一起数落公公，据大姐说，有一次都把公公说哭啦。在全家努力下，公公的气焰越来越微弱。他曾经揶揄的跟婆婆说:“你现在可是抗帮了，闺女、儿子、儿媳妇都给你撑腰，牛气大啦”！婆婆就得意的笑。见好就收，为了降低我对公公过高的成见，婆婆开始有意无意的在我面前替公公卖好，起初不理解婆婆，觉得她受虐不够怎么着，后来理解了，少年夫妻老来伴，毕竟是年纪大了，互相有个靠头，公公再怎么不好，那也是婆婆的精神支柱和依靠，将就婆婆能够宽心，加之这两年公公对婆婆嚣张气焰有所好转，我也见好就收，不想再去跟公公较劲啦。
春节期间回老家过年，老公私下里跟我说：“娘说我最近一两年怎么老的这么快，满脸的皱纹，操心操的吧？”联想大年夜她把家中一年的积蓄打总塞给我压腰，我不要，她说我们年纪大了，记性特别不好，放家里不放心，你拿着花，用不着就存起来给家乐将来娶媳妇用。我明白婆婆说的操心是因为我娘家这两年不消停，一桩桩挠心事拖累了子女，我是家中老大，老公自然要多负担些。婆婆打心眼里疼这个因之活命、自个都不舍得使唤的幺儿子，但从来没有抱怨过儿媳，她恨不能替我们分担些义务，常常开导安慰我，默默用实际行动支持帮助我们共渡难关。
这些年，被我那不省心的亲妈折腾的身心俱疲，婆家倒是成了舔伤疗养的圣地。偶尔回去，有时是婆婆坐在廊道里晒太阳，竟一时感觉岁月静好；有时是婆婆不在家，便是到教堂礼拜去了，我们就会在家等着她从教堂礼拜回来，每当看见婆婆一瘸一拐的身影闪现，心里便生温暖与踏实。
我和老公唯一做的就是帮家里翻盖了房子，院里院外除了留出种菜的地方，还栽种了大量的花草果木，每到花开果熟的时节，院子里一片葱茏。最炫的是蔷薇花开时节，满栏杆的蔷薇花，和几树月季、玫瑰……交相辉映、好不热闹。平日里，子女几个谁有空谁过来；逢年过节，子女六家约好哪天齐聚，院里院外穿梭着老老少少，欢声笑语，老两口甚是开怀。邻居们特别羡慕老两口的幸福生活。
婆婆让我理解了“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的意义，家中老人幸福安康，子女回来才有个奔头和依靠。
春去春又回，不久，老家的院墙就会挂满各色的蔷薇花，婆婆公公和邻居们又可以足不出户，尽享花香暖阳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