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当我拿起篾刀砍伤我爸,我被强行冠以的这个恶魔之名,才得以真正名符其实。谁人,不曾生来良善?一个小恶魔的养成,无非是她心底最冷血的部分被仇恨催生,退无可退,躲无可躲,冷血便成了自保和保护他人最直接有效的一种方式。
不然呢?你告诉我,还能怎么做。
我爸后脑勺上至死都有一道两寸长的刀疤,刀疤上毫发不生。
姥爷说幸亏我力气小,要是力气再大一点,我爸就被我砍死了。
篾刀是姥爷编竹器用的。一根青皮绿叶的毛竹,在姥爷手中闪转腾挪。刀锋游刃,细白薄胎的篾片刁子鱼一般涌出来。篾片儿时而乖巧,时而捣乱,姥爷不紧不慢,他把它们一一梳拢来,编成簸箩,筲箕,满身是眼儿的筛子,或是长颈肥肚的鱼篦子。
姥爷给我编过很多只小小的竹筐和竹兜子,我拿它们来装金红软糯的杏儿,花皮小核的枣儿,和毛糊隆咚不太丰腴的野山桃。
手巧嘴拙的姥爷,拿我爸这个浪荡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整日里愁苦着一张脸,跟我念叨:“你爸咧个外乡人,就是个野物。”
姥爷佝偻着背,朝鞋底上磕他那根半米多长的烟杆。烟锅子磕干净了,他重新续上烟末,填得实实的,等着姥姥给他点烟。姥姥守在烟杆那头,“嗤”的一声划着一根火柴。
叶子烟末渐渐着了,暗红的火光一明一灭,浓烈的草木香气让我阴郁的心和眼霎时光亮起来。
一匹一匹青烟叶被长长的麻绳穿成串儿,挂在姥爷家的屋檐底下等着风慢慢把它们吹干。若是快要下大雨,姥爷就把它们卷起来,卷成一个两头尖尖,肚子鼓鼓囊囊的类似纺锤形状的东西,跟姥姥一起“哼哧哼哧”抬进屋里,搁在堂屋中间的八仙桌上。
焦黄干脆的叶子烟在很长一段潮湿的梅雨季节里,沾染了湿漉漉的气息,变得柔软温和,让人想起烟草地里它们曾经多么翠绿招摇的枝叶。手摸上去,叶面肉实黏稠,姥爷说那是叶子烟的烟油。
一个起了大风,暴雨就快要来的晚上,姥爷的叶子烟还没来得及收进屋里,我爸醉醺醺的回来了。
他“咣当”一脚踢开门,又一脚把蹲在门边洗衣服的我妈踹飞出去老远。
“你个多嘴婆娘,跟王琴花说了些啥?害老子被她爹她哥骂了一晚上!”他蹲下去,掐住我妈的脖子,把她的头一下一下往地板上撞。
姥姥姥爷不在家。就算他们在家,也打不赢他。
我妈起初还跟他扭打,打着打着没动静了。
我急了,拿起姥爷的篾刀,从背后朝我爸狠狠砍过去。他“嗷”的一嗓子,跌坐到地上,转过身来愣愣地盯着我看,后脑勺汩汩淌血。我说看什么看,你再动她一下试试?信不信我把那个王寡妇一家子都给砍死?
我爸没起身,也没打我,歪倒在地上不一会就睡着了,鼾声雷动。我把我妈扶到床上,让她挨着熟睡的弟弟躺下。
从抽屉里拿了一捆纱布,我把我爸的头抱在怀里一圈一圈给他缠起来。我妈从头到尾看着我做这些事,眼泪唰唰往下落。
我拧了块热毛巾给她,语气艰涩:“擦擦脸,睡吧!”
这件事过后,我爸没找过我的茬儿,只是后来听他跟人说,我家林芽这丫头血气旺,早晚有人得死在她手里。就算死不了,也能摊上半条命。
弟弟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掐人,我给原封不动的掐回去,掐得他哇哇大哭。等他再也不敢动手的时候,我就分一些姥姥给我煮的白水蛋,还有小麻花,糖瓜条什么的给他。
我也不再偷摘李伯伯的茄子花,等到他的南瓜花谢了,结出一个个小南瓜果子的时候,我会趁着天黑拎块砖头,把它们挨个拍得稀碎。
我远着我妈,就像她总远着我一样。砍伤我爸,也不仅仅是因为她。我只是不乐意看见姥爷唉声叹气,连最喜欢喝两盅的高粱烧酒都喝不下去。
谁惹我姥姥姥爷不高兴,我就让谁永远高兴不起来,换谁都一样。
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疼的不是你,是我。原谅这世间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