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即是死亡。
死亡,即是虚无。
人死了,什么都没了,那么,为什么要思考死亡?
然而,最早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活着的状态,却对他人的突然死亡感到惊恐无比,这是千真万确。
我小学的美术老师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她的形象在我脑海还留有痕迹——消瘦的脸颊,轻盈的身体,总穿一身素雅的连衣裙,头发披散在两肩。前一天她还在给我们上课,第二天就传言她死了,后来证实是真的,班上炸开了锅,那时,我还不敢相信,听同桌说,老师在河边洗被单,风太大,她没站稳,就被卷入被单里,落入了河里,本来会游泳的她,被裹在被单里,挣扎不得,溺亡。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你熟悉的人,她前一天还跟你说过话,后一天就因为意外消失,过了一周,就来了新的美术老师接替了她的职位,大家也很快从她的死中走了出来。
而我,意识到她死,不是她死的那天,也不是听说她死的那天,而是没有人再提起她的那天,她真真正正死了,被从人们的心里抹去,无法证明她真的活过,我突然升起了恐惧——死亡多么虚无。
当大家在遗忘中欢乐的生活,同时也把往事和故人推向了死亡,《漫长的告别》中写道:“告别就是死亡一点点。”遗忘就是彻彻底底的死亡,是《黑暗托马》中托马陷入的永恒的空无,“空无已经让我感觉像是满盈之顶点了:我听见它,我体验它,我消耗它……”
那时,我恐惧得不是死亡,我恐惧的是虚无。
年少的时候,我对死亡的理解还很表面,因此表现出一种冷漠。
我的曾祖母在我初中去世了,我没有感到悲伤,甚至对外婆和母亲的悲伤感到不解,在火葬场的时候,我被另一支送葬的队伍包围了,几个同我一般大的孩子手里拿着照片在队伍中间走着——他们的父亲死了。他们都哭得声嘶力竭,脸涨得通红,眼睛肿着,泪水还在不停往下流,这种深切的悲伤如同《黑暗托马》描述的“这股哀痛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感到极不自在……仿佛就要带来一场风暴”于是,当时的我被吓得逃了出来,同时被他们的悲伤传染。
我对他们的父亲和我的曾祖母没有感情,我是在为外婆和母亲的悲伤而悲伤,那群孩子的悲伤而悲伤,不是感同身受,也不是同情怜悯,而是从悲伤的他们身上,我体会生而为人最大的无奈——对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的死亡无能为力。死亡是永恒。永恒的分别,永恒的遗忘,永恒的虚无。是人力所不能阻止的。更悲伤的是,当人们还没学会分别,遗忘随时间缓缓袭来,把意识推向永恒的虚无。
那时候,我悲伤的不是死亡,我悲伤的虚无。
《黑暗托马》的托马是黑暗的,所谓黑暗,是身体里蕴藏着死亡。他给安娜的爱也蕴藏着死亡,于是安娜自杀了,他对自我的认知蕴藏着死亡,他注定以死亡告终,然而,我并不认为这本书讲的是死亡,这本书要讲的是虚无。
从高中一直到现在,我都有一些人际交往障碍,沟通的巴别塔不曾搭建——常常陷入自己的感知还和思想当中,在绝对虚无的状态,可以遗忘时间空间。与我的相处很久的好友一起的时候,我也常常发出质疑——我为什么和他们在一起?我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我对于他们是否真的存在?在人群中倍感寂寥和恐惧时,我常质疑,我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不同呢?生与死只是形式上的差别,我对他人也不过虚无的表象,那么,我生活的常态也如同“托马”蕴含着死亡。
“我思,故我不在。”当思想如大雁飞往真理的高空,当感知如鲸鱼遨游在自我的海洋,人的肉体自然而然或作无形,“我”早已经消逝,成为虚无的一部分,我又何必去害怕自己呢?
我们一步一步朝着死亡而去,在已成事实和对未来的假想中寻找生命的意义,却注定最终逃脱“实在”的肉体,游离在死亡的“虚无”中——生命成为一种体验,死亡成为一种命运。有时,我甚至觉得,这个世界太喧闹而光明,让人渴望静默的黑暗。“虚无”超越了一切欲望,一切情感,一切认识,抵达了自我的顶峰,取消了自我——趋向死亡。活着总是要为许多人,死去仅仅是为了自己。这诗意的“虚无”不再令人害怕悲伤,而是令人心驰神往。
现在,我无畏,不是我能直面死亡,我能直面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