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苏童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在这里欲望交织,黑白颠倒,人人自危却无处安放,亦将道德践踏于脚下,浑浑噩噩不见天日的香椿树街试图隔离每一个病人,却不想他们抱着一团,又死守迂腐,孤独寂寞地活着,闲言碎语夹杂的唾沫是他们证明自己仍还正常的证据。
当然,证明保润存在的证据并不是唾沫星子,而是手上的那条宛如吐着信子的蛇一般的绳子。十几岁的少年苦练捆人技术,每日换着花样儿捆着他爷爷,民主结也好,或是梅花结,丢了魂的爷爷一碰上绳子便全身瘫软乖巧,如同端坐的小学生。有了绳子在手,倒是再也不怕爷爷到处挖树找那丢失了的魂魄了。
医院的护士连连为保润的技术叫好,院长也为其骄傲,保润的绳子是有生命的戒令,交错盘绕于人的身体,直到人被驯服。如此神奇的绳子用处并不止于精神病人,保润也用它来捆仙女。仙女长得美性子也傲,谁人都看不起更别提与长相下等的保润约会同跳小拉舞了。
捆上的仙女柔软了很多,十年之后的仙女也是如此,碰了绳子便软了下来。可十年之后的保润却不再如当年那样强硬,他只贴着仙女的脸庞流下泪来。仙女的锁骨还是盛了浅浅的一碗阳光,可是仙女成了真正的“仙女”,说着再也不回来的小镇仍是回来了,大着肚子住着破旧的小旅馆,被柳生和保润要挟着回到了装满破碎的梦的水塔,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那兔笼里粉色塑料标牌上的“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那塑料标牌随着兔笼摇晃,闪闪的击碎了他们的少年时代。这梦破碎得很痛,像是从心上剜了一块儿,放进了锅里炖煮,加上酱油葱花最后成了柳生笑吟吟端过来的兔肉。可是柳生不知道,那碗里酱红色的兔肉,就是他自己啊。
人与人啊,相处得比人与鬼还要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的不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亏欠,欠人一朝可是要用一辈子去还的,躲得了一时却躲不过背后虎视眈眈的黄雀啊。
柳生爱仙女吗?——爱,不过只是嫌弃她脏。说起来多可笑,兴许是忘了水塔里他搭上仙女湿湿的肩头了吧。
保润爱仙女吗?——也爱,爱了十年,爱到后来因为爱在柳生的新婚之夜将柳生杀了,残忍地捅了三刀,肠子与鲜血浸进了红色的喜被里,兴许还映出了窗户上贴着大红的“喜”字。真是皆大欢喜,保润替柳生在监狱里待了十年,柳生替保润照顾爷爷也是十年,本是两清了。那几刀,是替仙女还上了。保润觉得值。
至于仙女爱过他们俩吗?谁知道呢,她再也没回来过了。只留下一个为不爱的人生下的孩子给了保润爷爷。也许她少了孩子的累赘,又重新拾起了老本行吧,也许她最终挣扎着走出了精神病院,成了真的仙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