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直面敬爱的人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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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庭答:
人有一种恐惧,是恐惧于因恐惧而带来的事实。往往越害怕的事情就越容易发生,到最终会怀疑自己——如今这个结果,都是由于自己无形的恐惧造成的。
奶奶去世前,我的这种恐惧与日俱增。头上出现了两个小人儿,左边小人说,奶奶会离世吗?万一离世了,我能受得了吗?右边小人说,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的,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边的。左边小人说,生老病死乃世间常态,怎么可能不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呢,任何人都脱离不开。右边小人说,总之就是不可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我的潜意识里,是偏颇于右边小人的,直到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仍旧固执于右边小人。这种强大的念头致使右边小人完全将左边小人吞没。整个丧礼上,我以为我会如何的大哭特哭,如何的泪流满面,如何的痛不欲生,如何的歇斯底里,然而我没有,一个都没有,我甚至不记得我流过眼泪,我甚至静默着去观察身边人的神态与仪表,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看待整件事。
因为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打心底里不相信奶奶已经离世了,这是我的第一层反应。
这层反应持续了很久,直到一年多后。那时与几个南方友人相约到北方友人家做客,北方友人热情招待,特意带我们到她姥姥家去,她说她从小生活在姥姥家,认为姥姥做的食物是最好吃的,也想让我们尝尝。
经过她家厨房时,看到了一个与厨房整体设计格格不入的灶台,是用砖头垒砌起来,有独立烟囱,烧柴的那种灶台。我觉得很讶异,她说是她身体从小就不好,姥姥特意为她建的,用来细火慢熬浓汤和药材。她还说明了柴火灶台与煤气灶台所熬制出来的东西的区别。
那位奶奶一直仰着头看着自己的孙女,眼里溢满了爱意。我想我的心绪就是在那时候开始陷落的,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随着亲人的离去而被封存消失,再也没有体验过,即便内心如何去反抗,仍旧是空空的。头上的那个左边小人复活了。
在这异乡,我咀嚼着完全不同风味的食物,拼命地忍着眼泪,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奶奶的离世,这是我的第二层反应。
赤裸裸的真相摆在面前,人总是会想方设法地拉扯一些东西来暂且遮蔽自己的双眼,无论是什么,哪怕是一个梦境。
我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梦里。我常常在午睡时刻做梦,总是梦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正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把那些我想梦见的人和事都给挤兑出来了,所以一旦让我在梦中抓到希望的苗头,我就会极力地使自己不醒来。我想,这样不会伤害到自己,只是多睡了一会儿,还能满足心中的愿望。
可醒来的时候,往往会不记得梦中具体事物,内心只会更加的空落无着,这是我的第三层反应。
我对时间这个东西一直都没有好感,我想它慢时,它却光阴似箭,我想它快时,它却度日如年。但无论如何,在我的潜意识里,我还是将奶奶离世这件事托付给了时间,因为别人都说,时间是创伤最好的良药。
真的是这样吗?
也有可能是我对时间太过于苛刻了。
即便它抹平了一些伤口,那里仍然固执地存留下疤痕。即便它想方设法地把疤痕褪去了,那里仍旧会记得产生疤痕和抹去疤痕的这个过程,越是到后面越是清晰,它平缓而有力,悄无声息地攻占我的内心,即便再怎样风轻云淡地提起往事,仍旧掩饰不了内心的慌乱,表面上努力地把嘴角往上提,那微微的牵扯动作,永远扯不开一个释怀的笑容。
人们没有释怀,只是不提起而已,假装被时间掩盖了。
有些人会认为接受身边人的安慰与劝说,以此抵消对逝者的念想,是一种残忍自私的表现。这时就会自我反省,在反省的过程中真正懂得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个道理。
然而一切已晚,没了,才知道什么叫没了。严重者会继续陷入第一层反应当中,然后无限循环。
那日与父亲突然聊起此事,距离奶奶去世已经五年了,我们谁都没有放下。午后的光线很晃眼,像是为了迎接故人归来而散发的。父亲沉默了许久,突然说,你奶奶是一个很争气的人。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奶奶独立开来、不与他人有任何联系而做的评价。
以往听到的,都是奶奶待Ta如何如何,或者自述两人因羁绊而产生的回忆,从而忘了离世的人也是一个个体。
在我们这边,妇孺面对哭嚷的孩童时,总是把“不可以哭,你怎么这么不争气”挂在嘴边。
“争气”,它除了立志向上,对能力的追求之外,还隐含着对情绪的把控,对自己的克制隐忍,以此使自己的精神与能力得到提升,这是奶奶特有的品质,她一生如此,就算在临死前,她也争气地活出了医生断定的日子。
我突然觉得自己也要做一个争气的人,这个想法异常的强烈,抵过友人们口中所有的“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安慰是没用的,时间不是万能的,释怀也不是真的释怀,在这件事情上,万事万物都变成了不可逆,那就顺其自然地不可逆吧。
每一代人,身上都有独特的意志,那是他们的精神粮食,有的人为此默默坚持守护了一生。那些品德与意志,可能是善良,可能是谦和,可能是勇敢,可能是宽容,可能是勤劳,可能是敦厚,可能是耐心,可能是奉献。这些为人处世是他们铢积寸累的,作为后代,理应双手接过,继承下去。不可停,不可逆,继续前进。
面对一件事情有千万种法子,但于此事而言——对不起,这是我找到的唯一一个在面对伤痛时自我安慰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