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坐在星巴克喝咖啡,你像一个老朋友一般坐到我面前,帅气清隽,褪去了大学时候的青涩,带着求学多年的文质彬彬与精英分子的倨傲,你对我微微一笑,露出我喜欢的八颗牙齿,你把手机随意往桌上一放,捧起我身前的咖啡,吃我点的蛋糕,满不在乎地问:吃这个会不会长肉,手中却不停歇,把蛋糕切成三角形状,举起一块递过来,深情款款,仍是中国式的做派,仍是中国式的绅士,我如坠梦境,又是欢喜又是惶恐,像一粒尘埃融入沙漠,一滴水落进大海,爱情却像死而复生的藤蔓紧紧箍住了我,我被拉进无尽深渊。
是的,只要你招牌式的微笑,落座时顺手撸直衣角的小动作,走路时微微踮脚的跳跃感,都击中我的胸腔,那里又酸楚又温柔地跳动着的,是我死去多时的心脏。我浑然忘记身处何方,我的丈夫,家庭,昨晚因为家务争吵而摔碎的碗,地上那滩打烂的番茄汁,都是过去的一场事故。我们中间隔着的6年光阴,是一条只要你愿意伸出手我就愿意跳过来的江。
你带我上飞机,除了随身携带的包包,我一无所有,也不要所有,只要是你。站在接驳车上,看着远处夕阳温柔,我模模糊糊地感到新的生命正在向我展开,正如当年你送我到机场,飞机即将起飞,我们却仍在无休止地拍照,正午的阳光太猛烈,镜头前一片模糊,我看不清你的脸,你的吻落在了鼻尖,是那样仓促的分别。
飞机升空时遭遇的短暂失重,我紧紧握住了你的手,不敢细看你的脸,也不敢让你看到我的脸,生怕那一眼就泄露了这么多年的空白。直到飞机下降,看到那片蔚蓝的海,才狂喜这一切都是真的,你真的回来了,从那个跟我相差12个时差的国度里,眉目清晰地站在我面前,我就知道,我当然可以早就猜到,还有哪里比得上这里更适合现在的我们,这个美丽又苍凉的海滨城市,我们曾在这里疯狂相爱,而在离开这里之后,我们迅速地失去了彼此。
你捧起我的脸,深深凝视,我避无可避,却突然落泪。想到多年前的夜晚,雪下得瓢泼,像《闪灵》那样的死寂,我笑说,其实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也挺好,你沉默着继续向前,我赶紧用另一句玩笑掩饰前面那句玩笑。那时的我们都太年轻,既无法负担自己的承诺,又对外面的世界太憧憬,怎么会安于这个滨海一角,只是没想到多年之后竟会成真。
我们住在母校教职工区域的小小二居室里,前面有一条河,河边种着高大且稀疏的梧桐树,一到冬天,梧桐光秃秃的树干像你笔直的身体。每天沿着河走过,你去上课,我去买菜,晚上一起看电影或各自看书。你还保持了学生时代的求学习惯,我却脱离学校太久了,一个周末,我提议,要不要去商业街走走,你嗤之以鼻,这里有什么好买的,要买就去X市或者海外买,我默然不语,想起以前省吃俭用然而月底挥霍一空的小幸福,一个人躲起来刷淘宝。我的积蓄有限,这段时间的吃穿用度过后,已经急遽下降,但我也无法跟你开口谈钱,在这段失而复得的感情中,谈金钱是亵渎,既然我已抛弃所有,那也理应付出所有,包括我为数不多的金钱。
我想到了工作,不过这个小城并没有我以往从事的行业,加之毕业多年,陌生感竟然多过熟悉感。也跟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过让你帮忙看看,毕竟教授的身份也许会有更多的社会资源,然而你为难的脸色让我立即解释这是个玩笑罢了,是啊,你是这么一个傲气爱面子的人,我却竟然动了这个念头,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我自己找的工作并不如意,你却极快适应了在这里身份的转变,授课,开讲座,有时候也会有外校的交流,传道授业的价值感和与年轻人的思维碰撞让你感到快乐。我们偶尔也会在小树林走,太阳好的时候,踩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一串咯吱咯吱的脚印,也像多年前的恋人那样拥吻,抚摩着你厚软蓬松的羽绒服,像抚摩着多年前的爱情。更多时候,是我一个人登山,在漫天风雪中对着海发呆,一个人买菜,洗菜,切菜,切到手指时看到血流出来才会感到略微的平静,也会沿着环海公路漫无目的地走,想起杨千嬅唱的“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衫薄”,怔怔地流下泪来。唯一让我忘却的只有深夜,当你在我身体里的时候,寻找探访每一寸肌肤纹理的密码,我是溺水的人到处寻找浮木,却在挣扎之后终于放弃,睁大眼睛沉入黑暗,那是无限接近于死亡的美好时刻。
我曾徒劳地寻找当年的记忆,活着的意义和相爱的意义,你每次都只是摸着我的头说,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找到这些然后一起去践行。可惜时光太飘忽记忆太狡猾,我在一个下着雪的艳阳天走到山顶的天文台,又从这个山头下来一直走向海边,走到海里,走进海底深处,还是找不到这些意义。
在海水温柔的挤压和漫无边际的窒息感中,刚刚埋葬的那封信和那两块小石头却格外清晰,在海边的树下微微隆起像两块小小的墓碑。
信是她寄的,作为这么多年一直在你身边的人,我不知道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寄出这封信,随信还有你飞机失事的讣告。信纸已经泛黄,却只有寥寥数语,“一直在将就,等待,没想到这就是一生。”
信封里还倒出来一颗石头,上面歪歪斜斜地刻着“新”字,我知道那是我的名字,当年我们在夜市买下的两块石头,“新”送给了你,“雨”一直挂在我脖子上,别人都以为那是我自己的名字,却不知那是你的,我们姓名中有一个共同的字,在经历了漫长的分别后他们终于相遇,并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