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死了

如果只是个故事多好

01

男同事去世了,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正面无表情地打开冰箱,大拇指划过屏幕,验证指纹,点开微信,消灭最后一个朋友圈的红点。关上柜门,视线却没有离开过手机。

“你知道吗?周小垂去世了。”那一刻我的表情里有一丝错愕,我试图寻找小唯脸上一丝玩笑的可能性,却失败了。

“我知道他住院……”

“群里说的,你居然不知道?”

我不到合适的表情来表达我的震惊。

周小垂是我的同事,座位就在我旁边。刚来公司的时候,他还很关照我,有什么吃的经常会叫上我。我刚来的那个周末,还请他和部门其他三个人吃过烤鱼。

我打开手机,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一个最亲近的同事。

嘟嘟嘟——我按了免提,一阵熟悉的彩铃声音响起。

“张姐?你知道周小垂他——”

“知道了。”

“什么时候?”

“一大早,在六一中路上,我打了辆快车,正要赶一个饭局,没想到,太突然了!”

“怎么这么严重?我以为——”

“是啊,谁能想到呢。”

在这之后,我的同事会将消息传出去,传给我同事的同事,而我的同事又会将消息告诉他身边的朋友,保安,司机,打扫清洁的大姐……

不要低估人类八卦的能力,很快,这消息就会像病毒一样,迅速在我们中间已无法预见的光速传播。飞进每一个渴望着秘密的荒田中。

男同事去世的时候是在周六的凌晨,他最终没能撑住,在半夜永远离开了我们。从此,这世间再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朋友圈的微信里,同事A发了一大段真挚感人的状态,配上了他生前的头像。平时和他要好的朋友B也在感叹着世事无常。同事C是个刚毕业的小男孩,“想你。”他发了一个蜡烛的表情,底下迅速集齐了一行整齐的象征祈祷的蜡烛。同事D是个刚毕业的小女孩,去年一整年没有发朋友圈的她,发了一个距离上调状态几乎一年的状态。

“希望天堂里有你爱吃的杨枝甘露,陕西凉皮儿,东北饺子。”可是天堂,天堂并不存在。

在他生前,在他躺在重症监护病房的时候,我们曾有那么多机会去看他,为他送上温暖和关心,把握将他从死神手里抢过来的最好的机会,但我们没有。

我们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从没想过,他可能是会死的,乞丐恐怕也没有我们这么乐观。

02

那还是在一个月前,他身体不舒服,没有请假,来到公司的时候,已经迟到几个小时。

部门总监要给他下口头警告,他不同意,他们有争执,但我们只是看了一眼,又继续在忙手上的工作。

后来,他们又在小房间里说了什么,我们没有听到。

第二天,他就住院了。

四五天没有动静,工作群里他就像是休了一个普通的长假那样消失了,既没有人问起他的病情,也没有人相约要去看他。

大家都很忙,忙着处理工作上的事情,忙着上班和下班,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似乎也习惯了周小垂的消失。毕竟,他已经因为身体原因,大半年没有和我们在一起吃饭了。

一年前,我和周小垂一起去师大附近的那条小吃街。因为前一天吃午饭的时候,周小垂和几个同事说那儿的凉面很好吃。

我叫了辆滴滴快车,车到了,他放下背包,做到了副驾的座位上。

他个子很高,我走在他后面,注意到他的衣服上有一丝裂缝。

“小垂,你的衣服破了。”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对啊,好久没买新衣服了。"

学生街的小吃很便宜。他挑了一串草莓糖葫芦,我挑了山楂。临走时,打包了一碗凉面。老板很热情,周小垂似乎是常客,“哟,这次带朋友来了啊,老样子,多花生少辣椒?”“对。”

周小垂似乎很喜欢吃那家糖葫芦,走的时候,又去买了一根。

我在学生街的路口准备和周小垂分别,周小垂说,车站就在附近,我送你过去吧。我说,哇塞,垂哥这么客气。周小垂笑了,是啊,大晚上的,你一个女孩子,我也不放心啊。

以及半年前,部门总监请大家吃饭。

地点选在了一个离公司不远的一个江南菜馆。部门总监临时被老板安排了任务,无法脱身。等了一时半刻,菜已经上齐,又过了一会儿,其中的一桌,因为没有大领导,都开始动起了筷子。

部门总监赶来的时候,已经七点半左右,饭菜已经吃的七七八八。八点的时候,有准备赶最后一班公交车的刚毕业的小姑娘们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希望早点回去。有人说了句,“好像来不及赶末班车了?”周小垂说,“是啊,啥时候散啊。”

那顿饭吃的很潦草,原本是部门总监的送别宴,似乎并没有期待的那样情深切切,大家只是希望快点回到家,毕竟,第二天还有工作。

不久后,周小垂请了十天的假。“这次准备去哪?”“卡萨布兰卡。”“卡萨布兰卡?”回来后,见他没有拍照,“这次好玩吗?怎么没发朋友圈?”“我不爱拍照。”

他讲自己:有一年回老家,一下飞机,就有个老女人一直跟着我,我想怎么这么奇怪,不会是小偷吧。结果走到一半,路边有个交警,我就报警了,说这人老跟着我,也不知道是谁。交警说,你们不认识?那女人说,认识认识。我说我不认识这个人啊。结果那人一听这话,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原来,我不记得我妈长啥样了,我妈说,那你知道家怎么走嘛。我摇头,她就带着我回家。她说,记得了吗?我说,不记得,就是看着挺眼熟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儿的情绪波动,反而是开怀的,释然的,冷眼旁观的。

故事是真是假,除了周小垂自己,没有人知道。

他是个谜。姓名,身世,经历,年龄。一切都那么奇怪,我却没有继续深究下去,问出的话,也常常被有意无意地,像打太极一般地,给推了回来。久而久之,就不再问。毕竟人与人之间,有边界。

三周前,同事A拨通了周小垂的电话。

“周小垂,人事部催我要填单了,你能确认病假休多长时间吗?”

“周小垂,你是说真的吗?”同事A眉头微蹙,语气也有点凝重,小心试探着:“你说自己要死了,是真的要死了,还是开玩笑的?”

同事A和我们复述这一段的时候,我们仍然当做一件平凡的小事打发而过。然我们都曾在那一刻,心里有过那一丝可能性的猜想,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当真。

半年?”我们惊呼。

同事A说,他说要死了,我不晓得要不要相信他。

其实,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办公室不大,我在一旁听得很清楚。她一向是坦率直接的人。

我们这么聪明,居然没有想到这句话是真的。

03

周一,一行人给周小垂送殡。

中午12点,坐着专车来到传染病院。

周小垂的遗体在那儿,对面就是宾馆。

周小垂的父亲领我们进去,也不愿和我们多说什么。周小垂和他长得很像,瘦,高。

一走进去,小旅馆里又闷又湿,空调在吱吱地响,好似不负重荷。

白色床单的标间里,周小垂的母亲坐在左边那张床上,她半坐着,靠在枕头上。一见到我们,知道我们是周小垂的同事,也没有多说话。

周小垂的眉眼和他母亲很像,我们低着头喊她:阿姨。她愣神了一会儿,很快就恢复了东北人的周到和拉热情,“小姑娘别站着了,来坐啊。”她伸出保养良好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床沿。我们什么也没说,怕说什么都不合适。

门突然被推开,人事部的人走了进来,我们将打破死寂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她快速走到床边,拉起阿姨的手,递上一瓶依云矿泉水,“大娘,您喝点水吧,一直不吃东西,身体垮了就不好了。”

“我吃不下,真的姑娘,我儿子都走了,他都不要我了,我活着为了谁啊!”一说到周小垂,她的声音开始哽咽,“他这个骗子!“房间里突然一阵嚎哭,我们也跟着鼻头一酸,眼眶泛紧,默默地擦着眼泪。身边的男同事递来纸巾,我摆摆手,示意不必。

“就这么走了,他还说要带我去看梧桐树,他说,妈,这儿的梧桐树可好看了,特别特别绿,比我们那儿好。他还说要带我去喝咖啡,他现在就这么狠心丢下我,你们说,他是不是人?”

“你们都没必要来看他,他这种不守信用的人,他这个骗子……”她抹了一把眼泪,呜呜地哭起来。

哭了一阵,她有些难为情,觉得叫我们看笑话了,极力控制着情绪。

床边,我们一言一语地说着周小垂生前是多么多么的工作努力,又有多少人夸他赞美他,他走得太快,对我们每个人都太突然。

“这倒好,我还以为他都在外面偷鸡摸狗呢,谁知道呢,他什么也没跟我说,这样我也多少安慰点。”

“是啊,他这个人,报喜不报忧,特别喜欢笑,爱吃甜,爱吃辣,不过那是生病前,生病后,就不吃了,饭也不吃了。好几次,我们叫他,他也只是笑着摇头。”

是啊,他的病情早有征兆。可谁也没当回事儿。这年头,过劳死,癌症,电视剧里都在演,颈椎病,过敏症,谁还没个小毛小病的。

春节,周小垂从老家返程,拖着个行李箱,肩上扛着小袋母亲朋友从日本带来的大米。他妈说,贵着呢,你带点给你同事尝尝。周小垂说,好。走了一半折返回来,他妈说,怎么了?周小垂说,太重了,我扛不动。他妈说,一个大小伙子,可别这么矫情。他说,妈,真不带了。

原来,周小垂的死,也不是地震那么突然的事。

04

周小垂送殡的车来了,黑色的奥德赛,印着公司的logo。

黑色的铁皮里,装着与我们阴阳相隔的他。

6月初住院,直到被安排到高危病房,才联系他的父亲。6月末,被蒙在鼓里的母亲终于得知,她坐上了南下的动车。赶到的时候,他已形容枯槁,浑身插着管子。

周小垂走了,走的最后一刻,在医院的病房,他的脸颊已深深地凹陷进去,不成人形。我没看到,是他母亲说的,我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子。

他的眼泪流下来,说,妈,对不起。

当空的烈日下,忽然下了一场雨,零星地落下来,地面扬起一阵土腥味。半是阳光半是雨,我们快速躲到一块建筑物下。

我们最终没能去火葬场看他最后一眼。老板让我们先回去工作,我们也就回来了。没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非要与他告别,领导的一声安排,就能让我们轻易按捺住想去见他最后一面的冲动。

本该如此轻易地做到,可我们没有,就像很多件没能完成的事情那样。

05

周小垂走了。

我们收拾干净了他的办公桌,带着口罩和塑胶手套,仿佛处理细菌一样处理他的遗物。心照不宣地对这件事死守秘密。

他的父母第二天就走了,也是,人都没了,还留着东西做什么。什么也没有带走,因为在他们的风俗里,未成家的人,都是孤魂野鬼,无人缅怀,遗体也无法安葬。他走之后,骨灰被遗留在火葬场,洒进阴沟。他就这样走了,仿佛世间从未出现过他这个人。

而我们,也会渐渐习惯这个空着的座位,直到下一个人的到来。

除了他的父母,没有一个人真正为他感到悲伤,他的死,就像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在我们平静的心湖激起千层浪,随后无尽地下坠,直到消失不见。

他当然会永远地在我们的记忆里,但用不着多久,一个月,顶多一个月,他便只有姓名这个符号可以被提起。

一切又会恢复平静,我们依然忙着上班下班,八点半准时打卡,周五五点半准时下班。在排队吃饭的时候刷一刷微信,看看公众号里刚收藏的那篇上班时间没来得及看完的文章,和后面的同事商量着今天晚上去哪里喝上一杯。

就像一周后,房东开门,对我们说,不好意思,查无此人。

-a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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