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水居士
《太极功源流支派论》中,“宋仲殊”是谜一样的存在:“胡境子,其在扬州,自称之名,不知姓氏。此是宋仲殊之师也。仲殊,安州人,尝游姑苏台,柱上倒书一绝云:天长地久任悠悠,你既无心我亦休,浪迹天涯人不管,春风吹笛酒家楼。仲殊所传殷亨利太极拳,名曰后天法。”
“仲殊,安州人”,让人联想起来宋诗里“仲殊,名挥,俗姓张,安州人”。然而,一个文弱词僧,据说因被妻子下毒,差点丢了性命,之后终日吃蜂蜜疗毒,出家为僧。浮生于苏杭间,出入于俗尘内。最后还竟然选择了一棵琵琶树,上吊以了结余生。此等身世,如何让人得以与“后天法”太极拳相联系呢?
明正德《姑苏志》载:“姑苏台,一名胥台,在姑苏山”。姑苏台,始于阖闾,成于夫差,几成吴越春秋的缩影。又因为绝代美女西施曾“馆”娃于此,“为长夜之饮”。历代文人骚客,游此台,多有骚赋词作。而在姑苏台,由最后一字、最后一笔起笔,由下往上倒写成联,任性如是者,仅此一位:词僧仲殊!王象之 《舆地纪胜》卷第七十七引《郧城志》云:“僧仲殊初至吴,姑苏台柱倒书一绝云:‘天长地久大悠悠,尔既无心我亦休。浪迹姑苏人不管,春风吹笛酒家楼’。东坡见之,疑神仙所作。是后与坡为莫逆交。”
就是这位“名挥,俗姓张”的安州人僧仲殊,因“此僧胸中无一毫发事,故与之游”,苏东坡喜欢上了他身上的神仙气质。这一年是元祐四年(1089)三月,东坡以龙图阁学士除知杭州,一路南下,春风得意。过苏州时,东坡也自然去访当年“吴王宫里醉西施”的姑苏台。在姑苏台,东坡见了僧人仲殊“天长地久太悠悠”诗作,疑神仙所作。元祐五年(1090)七月,东坡作《安州老人食蜜歌》,自注云:“赠僧仲殊”。从疑神仙之作,到知道此“神仙”是位现世僧人“安州老人”,一年四个月的时间里,东坡与仲殊,两人相互走心,引为知己。他们两人的交往,不可能仅仅只是象而今微信朋友圈的微文互动或点赞,应该是线下互有走访,或是餐聚。否则东坡不可能在食蜜歌里,把仲殊的习性有如此这般的了解。只可惜没有明确的资料能证明其间两人之间的交游。
有资料确载两人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元祐六年(1091)正月,东坡携仲殊雪中游西湖,登宝云寺。仲殊作《雪中游西湖》诗,东坡次韵和诗《次韵仲殊雪中游西湖》一首。之后东坡又作《雪中游宝云寺》诗,仲殊是否次韵相和,已无从考证。
“起续冻折弦,为鼓一再行”,前句取典贾岛“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诗,两人如网友约面,这一夜,僧仲殊一夜无眠,独自在西床抚琴吟曲。而东坡夜半从睡梦里醒来,自然也一夜无眠。诗的后一句“为鼓一再行”,东坡竟然暧昧的取典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事。夜半西床上传来“蜜殊”的琴声好生熟悉,竟然是司马相如酒后勾引卓文君的《凤求凰》。卓文君也因此琴声被勾引,与司马相如私奔。可是东坡不是少女卓文君,“蜜殊”也非帅哥司马相如。那么,“蜜殊”啊,您“禅老复何为”?您是否是在用琴声来棒喝即将开启的回京城之旅前程的迷惘和悲悯?联想到前些天上元节刚过不久,京城里的头号“苏粉”,东坡的“迷姐”,霸道美女总裁高滔滔,当朝哲宗皇帝的年轻貌美的奶奶,位尊太皇太后,她垂帘听政,她下旨要求东坡回京,做吏部尚书。东坡分明是听懂了“蜜殊”“为鼓一再行”的弦外之音了。当然了,这层含义,绝非纪晓岚,或查慎行辈所能理解的。也难怪纪晓岚读此诗,在“夜半幽梦觉,稍闻竹苇声。起续冻折弦,为鼓一再行”二十字,逐一圈点,然后眉批云:“查云忽作东野语”。查云,指的自然是查慎行增注东坡诗时说的话。此句眉批,意思其实是纪晓岚借金庸的这位老祖宗查慎行的嘴,轻声骂了东坡一句:“东坡忽然变弱智,象乡下人无凭无据乱说话。”
面对这样一位“迷姐”,面对即将到来的朝中风云变幻的局势,素来不善长袖善舞的苏东坡,才真正“被弱智”了。东坡想方设法推托“迷姐”的精心安排,而“迷姐”不允其请。二月初,迷姐又下旨,说你既然不要做尚书,好吧,就让你弟弟子由做尚书右丞。你就在京做个闲官吧,翰林学士行不?你写你的诗,你作你的画,你活你的高尚和优雅。这样总行了吧?苏东坡则举前朝避亲成例,再三请辞。东坡越是推辞,“迷姐”则越是执意奉诏不允。于是乎,三月寒食日刚过,东坡只能罢免杭守,清明后即离开杭州,北上回京城开封。
这次由杭州回开封的行程,取道湖州过苏州北上。湖州是东坡内心最为柔软之所,十二年前命悬一线的乌台诗案,就突发在湖州任上。王文浩的《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较为详细的提供了这次行程。:东坡从拱宸桥下塘栖,从塘栖入德清,过湖州,之后就从湖州入太湖,从太湖过吴淞江。
吴淞江,“晓色兼秋色,蝉声杂鸟声。壮怀销铄尽,回首尚心惊”,十二年前的那个秋夜,虐心的《吴江岸》,应该就写在吴淞江夜航船后的拂晓吧?十二年后,清明后的一个晚上,元祐六年(1091)三月十九日,“薰风吹梦听新蝉”,新蝉似乎还早,春夜惊叹不已的草虫开始欢鸣了,蛙声蛤蟆声也呱呱不已。月光下,“好剪吴松半江水”,春江花月的吴淞江,薰风吹梦,足能醉魂了。而东坡这一晚,又将夜宿吴淞江。而就在这一晚上,东坡的破琴梦开演了:
苏东坡梦见“蜜殊”挟琴来访,弹奏的琴声发出异样的声响。苏东坡过去仔细查看,发现竟然是一把破琴,而且原本七弦的琴面,竟然变成了十三弦。东坡叹惜不已。没等苏东坡开口,“蜜殊”就说:“琴虽破,尚可修。”东坡追问:“那十三弦怎么办呢?”“蜜殊”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唱诵了一诗,说:“度数形名本偶然,破琴今有十三弦。此生若遇邢和璞,方信秦筝是响泉。”东坡在梦中似乎了然领悟了“蜜殊”想说的意思,等醒来后,虽然记得他唱的诗句,却忘记了梦中领悟的意思了。第二天午睡,同样的梦境再次上演:“蜜殊”依然挟琴而至,依然弹奏破琴,依然一模一样的对答,依然再次唱诵同一首诗。同一梦境,同一对话,同一首唱诵…东坡不由得惊觉,不由地头皮发麻。醒来之后,竟然发现“蜜殊”就在他的船舱里。东坡觉得这不会只是简单的一个梦。于是就刚刚的梦境询及“蜜殊”,而“蜜殊”竟然一问三不知。之后,东坡内心对这个破琴梦一直耿耿于怀,他始终认为“蜜殊”对他暗藏禅机。
东坡坚信人有前世今生。他母亲程氏怀孕他时,据说有僧人托宿,“颀然而眇一目”,是位大长腿的独目帅哥和尚来寄宿。上小学时,东坡自己也做过一梦,变成了和尚,还在陕西一带行脚云游,《冷斋夜话》记其事,认定东坡便是五戒和尚的转世。东坡确信自己前世便是修行人,经过三世积精修炼,因为一念之差,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受此百年遣”。就像是加缪《西西弗神话》里的西西弗,被遣至人世间,反复不定的重复做一件事。他跟子野先生张三影说过:“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他还跟于潜僧参寥说,他上辈子就在西湖寿星院修行。月光之下,睡梦之中,人的前世今生,或许能显示一些印迹。所以,读东坡的月光诗和他的记梦诗,都会有一些清奇和灵异。这或许正是潜意识和无意识的显现吧。 “前梦后梦真是一,彼幻此幻非有二。正好长松水石间,更忆前生后生事。”所以,在他的记梦诗里,这一破琴梦,一再被提起。他还写下《破琴诗》,并作叙说:
大唐年间,名相房玄龄的族孙房融,做了宰相,房融之子房琯,后来也做过宰相。叙中说房琯年轻时,因为写了一篇《封禅书》的文字,被宰相张说举荐至秘书省,后考入三门峡下辖的卢氏县做了县令。有一天与道士邢和璞出游,过夏口村,入一处废弃了的佛寺,邢和璞叫人挖地三尺,竟然挖掘出娄师德写给永禅师的一封信。娄师德,也做过大唐宰相,在房琯三岁前就过世了。永禅师,不知何许人,后人多附会作王羲之七世孙智永禅师。一个道士,带着县令,去了一处废弃的寺院,然后掘地,得一卷大唐前宰相写给一个和尚的书信。道士还笑着对县令说,我还依稀仿佛记得就在这里啊。当场,这位年轻的县令就蒙圈了,情志迷乱之中,觉着眼前的道士绝非等闲人,似乎领悟到,此道士的前身可能就是永禅师。说这故事,显然是为了说明,这位年轻的县令,前身或许就是在他三岁前就过世的大唐宰相娄师德。按照四柱八字,每人大运的起运之年,各不相同,有的一两岁,有的三五岁,有的甚至七八岁。起运前,依然有种种夺命转魂的可能。所以,邢和璞、房琯,分别就是永禅师与娄师德的转世,这一故事在大唐时就盛行了。甚至有人还以此为题,画制了《邢和璞房次律论前生图》。这层铺垫,足以能够说明邢和璞与房琯论前生的这一故事以及同题材画,对于后世的影响力了。东坡的驸马爷朋友王晋卿也绘制了一幅《邢和璞房次律论前生图》,东坡还作偈题画。东坡居士另有位朋友叫柳子玉,藏有宋代画家宋迪(字复古)临摹的此题材图。柳子玉,名叫柳瑾,善作诗,善行草书。他儿子柳仲远娶了苏东坡的堂妹,传说中的苏小妹。两家于是又多了一层亲戚关系。东坡罢杭州知守回京,还特地向堂妹夫柳仲远借阅此图。
东坡之所以看重这幅画,甚至在《破琴诗》的序言里不厌其烦的题及此画题,原因除了东坡相信前世今生,更重要的是,画中的主角房琯,后来应验后确实官至宰相。但房琯的生平,也一如东坡,虽也深受皇帝器重,却又一贬再谪,晚年颠沛,后也死于返京途中。另外,房琯有一门客,名叫董庭兰,善抚七弦琴。七弦琴是文王、仲尼旧制,大唐是流行西域音乐的时代,世界各国的乐器也盛极一时,七弦琴,反而显得曲高和寡。从大唐皇宫到教坊,从才子到佳人,都流行一种原先由秦人高渐离击筑而歌的十三弦,演变而来的古筝,“一双玉手十三弦,移柱高低落鬓边”“花脸云鬟坐玉楼,十三弦里一时愁”,十三弦,说到底欣赏的侧重于美人的云鬟和玉手,与七弦琴的高山流水,阳春白雪,有天壤之别。诗人高适写赠董庭兰诗:“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反过来理解此诗含义:即便是天下无人不识的董庭兰,依然在为找不到知音知己而犯愁。由此可见,人生同声相应难,同气相求难,同心相知,更难!
从苏州姑苏台倾心“蜜殊”的倒书一绝:“天长地久任悠悠,你既无心我亦休,浪迹天涯人不管,春风吹笛酒家楼。”到吴淞江船舱破琴一梦,由此别过,两人再无交集。 道士邢和璞与房琯、永禅师与娄师德、董庭兰与高适、“蜜殊”与苏东坡,林林总总的“集锦”人物,一个破琴梦,一首《破琴诗》,让苏东坡依稀仿佛看清自己的前世今生之外,看到了即将面临的颠沛流离。同时让苏东坡更为坚信“蜜殊”就是能随机点化他的神仙中人。
“蜜殊”究竟何许人?
《郧城志》、《舆地纪胜》、《中吴记闻》、《老学庵笔记》等皆有记载。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以他族伯父陆彦远亲历记录了“蜜殊”仲殊的相关言行,颇为可信:
少时识仲殊长老,东坡为作《安州老人食蜜歌》者。一日,与数客过之,所食皆蜜也。豆腐、面筋、牛乳之类,皆渍蜜食之。客多不能下箸,惟东坡性亦酷嗜蜜,能与之共饱。
崇宁中,忽上堂辞众。是夕,闭方丈门,自缢死。及火化,舍利五色不可胜计。邹忠公为作诗云:“逆行天莫测,雉作渎中经。沤灭风前质,莲开火后形。钵盂残蜜白,炉篆冷烟青。空有谁家曲,人间得细听。”殊少为士人,游荡不羁。为妻投毒羹𢧇中,几死,啖蜜而解。医言复食肉则毒发,不可复疗,遂弃家为浮屠。邹公所谓“谁家曲”者,谓其雅工于乐府词,犹有不羁之馀习也。
2019年海子自杀纪念日,大约就是东坡破琴梦928年后吧。微信里铺天盖地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二水也应景发了一条微信纪念海子:
他是一千年前的海子。一样的才情,一样的悲催,一样的自杀,一样的被神话为一个符号。他俗姓张,名挥,湖北安陆人。他的妻子是另一位潘金莲,与人有私,将砒霜裹在红烧肉里让他吃后,好在他命大不死,以食蜜解毒,后来出家做了和尚。他法号仲殊,却活成了东坡笔下的“蜜殊”。他曾在姑苏台柱倒书一绝:“天长地久大悠悠,尔既无心我亦休”,东坡疑神仙之作。千年之后,又被后世附庸风雅的太极拳界,奉作胡境子“后天法”的传人。
“宋僧仲殊”,被隐去了词僧的身份,以“宋仲殊”之名,从大宋朝穿越到了明朝,并为胡境子与殷利亨之间,搭建了传承“后天法”太极拳的传承之桥。纵观《太极功源流支派论》,从李白见许宣平传舍诗,访之不遇,题诗望仙桥而回,到东坡见仲殊姑苏台绝句,疑神仙所作,“此僧胸中无一毫发事,故与之游”,一显一隐,其弥漫着的仙道气息,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同心相知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