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父亲节

父亲节前日,兰溪某康养机构里,倪建筑师又在搭积木了。五栋高楼,须得与他的年龄相同,一岁一层,层层叠叠,煞是好看。他嘴里念念有词,说甚么风格不同,颜色各异,消防通道更要讲究。护士们早已习惯,由着他去,横竖这积木搭了又倒,倒了又搭,终究不过是些塑料块儿罢了。

郊区陈家井的居家养老中心,有个老农,吃罢午饭,便坐在门口石阶上,眼巴巴望着路口。问他等谁,他说是等侄儿。问他为何不去养老院,他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那儿没意思,横竖都是等死,不如在这里,还能看见熟人。"

我想,这老农大约是不愿承认自己已然老迈,需要他人照拂。人老了,最怕的便是成了累赘,连自己都嫌弃自己。

义乌那边,却另是一番景象。一个年轻设计师,正为父亲节的伴手礼包装绞尽脑汁。他自己也是个父亲,只是孩子留在兰溪老家,由父母带着。他画着画着,忽然想到那些结了婚却无子的年轻夫妻,这父亲节于他们,又算甚么呢?他停下笔,发了会儿呆。

中国之大,父亲们的境遇也是千差万别。有的父亲在异乡打工,三五年不得见孩子一面;有的父亲虽在身边,却终日为生计奔波,无暇与子女亲近;还有的父亲,早已被子女遗忘在养老院的某个角落。

我想起去年在火车站见到的一幕。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中年男子,背着破旧的帆布包,手里捏着一张照片,在出站口张望。忽然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怯生生地叫了声"爸"。那男子先是一愣,继而蹲下身,紧紧抱住孩子,肩膀不住地抖动。孩子却显得有些陌生,任由他抱着,小手悬在半空,不知该放在哪里。

这便是许多父亲的写照罢。他们离家时,孩子尚在襁褓;归来时,孩子已不认得自己。而他们能做的,不过是每年寄些钱回家,在电话里听孩子叫一声"爸爸"。

更有些父亲,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我在医院见过一个老人,肝癌晚期,却死活不肯通知儿女。问他缘故,他说孩子们都在外地,工作忙,回来一趟不容易。"我这病横竖是治不好了,何必耽误他们。"说这话时,他眼里闪着光,不知是泪还是别的甚么。

而城市里的年轻父亲们,又是另一番模样。他们给孩子买最好的奶粉,报最贵的补习班,却难得陪孩子玩一次捉迷藏。他们以为物质便是爱,殊不知孩子要的,不过是父亲的一个拥抱,一次陪伴。

父亲节那天,我路过一家餐厅,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独自坐在角落,面前摆着一个小蛋糕。我好奇询问,他说今天是他第一个父亲节,妻子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工作太忙,上次孩子发烧都没能回去看看,老婆生气了。"他苦笑着,插了一根蜡烛,又吹灭。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屏幕亮起,是妻子发来的消息——

"亲爱的,虽然宝宝还不会叫你爸爸,但我会。谢谢你为这个家努力,未来的每一天,我们都会陪着你,让你不再一个人过父亲节。"

他盯着屏幕,手指微微发抖,最终捂住脸,肩膀无声地颤动起来。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一个小女孩拉着父亲的手,指着橱窗里的玩具熊。父亲摇摇头,小女孩便撅起了嘴。这寻常的一幕,却让我眼眶发热。有多少孩子,连向父亲撒娇的机会都没有;有多少父亲,想听孩子叫一声"爸爸"而不得。

这世上的父亲啊,有的被记得,有的被遗忘;有的被需要,有的被嫌弃;有的满心牵挂,有的无可奈何。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做着父亲。

夜深了,兰溪康养机构的灯光还亮着。倪建筑师终于搭完了他的第五栋楼,痴痴地望着,忽然一把推倒,又从头开始。

积木倒了可以重搭,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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