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矢屿
―1―
时隔多年与父亲初见,没有抱头痛哭也没有感怀的拥抱,只有尴尬的对望。
他竟是不敢认我,而卡在我嘴里的那句“爸”更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的。
他是我家长签字里的父亲,我是他户口本上的女儿。
我们都是彼此“不知道”的陌生人。
看着他抬起来又放下的手,我想起那些父亲不在身边的日子。
―2―
那年我9岁,父亲离开家去了东莞。
至此,后来很多年都没见过他,我们对彼此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那些年,他高大挺拔,我瘦小孱弱,越来越模糊。
那些年,父爱是从电话那头传来的沉稳有力声的声音。
他在那头,我在这头。
―3―
那年10岁,母亲跟随“杀广”大军而去,我的童年戛然而止。顺其自然的住进学校,那些与父母相伴的时光从此恍如隔世。
就这样,我成了留守儿童。
还清楚记得第一次拿着钱去市场买衣服,明明就是怯生生的样子还要假模假式的故作姿态装老手,好像这样就不会有人“宰”我一样。
那条裤子18块钱,穿了一次就破了,毫无疑问的当了一次冤大头。
―4―
那年我12岁,跟班上最壮的男孩子打了一架。输了,但是我没哭。
一直到20岁那年同学聚会我都还未与他说话。
他说:“你可真记仇。”
“当然。”我毫不犹豫的回答。
可是,爸爸,你知道吗,女儿从来不是小气的人。
我耿耿于怀的是,他说我是没爸爸的孩子。
不过是过年的时候他看到我依然住在大姑家便如此告诉同学:“她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的爸爸妈妈都回来过年了,她就是个没人要的。”
这是我12岁那年听过最恶毒的话。
他胡说,你们只是离得太远回不来而已。
你说,过年的时候工资高。
―5―
那年小升初,我考上了重点初中,只是可惜,没人陪我去学校报道。
过了许多个九月我都还记得那天的气温如何炙热,天空很蓝,装着棉被的行李很重。从车站到学校的那段路特别远。
那时候我特别希望家人可以陪我,可是都不在啊,我在班主任疑惑的目光里拿出户口本和通知书办理报道手续,然后告诉她:“我自己报名,爸妈不在家。”
那年13岁,中学第一次家长会,我的座位空着,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家长会。
我告诉老师:“爸妈不在家。”
同样一句话,后来我对不同的老师说过许多次,一次比一次坦然,一次比一次淡定。
以前,是不开家长会的,老师知道大部分同学父母都不在家。
只是新学校的老师好像都很喜欢家长。
家长会、家长签字、家长电话……所有的活动都离不开家长。
于是,这些活动都成了孙悟空的紧箍咒,让我欲哭无泪痛恨无比。
―6―
那年14岁,第一次被收保护费。
因为这样的经历我差点就变成了坏女孩。
农村出来的孩子多好欺负,还是单枪匹马的女孩子就是更难得的对象。所以我顺其自然的成为她们重点“保护”的对象。
那段时间过得特别不好,每次都小心翼翼的撒谎留下一点点钱才能吃饭和坐车回家,每天都会看到那些小太妹趾高气扬的样子。
留守儿童准则第一条:报喜不报忧。
所以我不可能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娇滴滴的回家哭着告诉父母所遭遇的一切让他们去学校为我讨回公道。
甚至不敢在电话里提及,话费很贵不应该用来说这些。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如果变得跟她们一样,是不是就就不会被欺负。”
这个念头在心里盘桓了很久,我开始去黑网吧上网,一去就是一晚上,白天也没精神上课,怕老师找家长就每天去教室睡觉。
老师从最开始的苦口婆心谆谆教导到视而不见,我松了一口气,只是心里却像针扎一样难受。
那段时间认识了很多人,小太妹、小瘪三……没人找我收保护费了,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妹跟我“情同姐妹”。
她们收保护费我明明不屑一顾却还要笑得很开心,她们欺负别人我也要学着围观甚至起哄,那些曾经我自己的遭遇被复制给其他人。
当坏孩子真开心啊,如果忽略心里那明显的不安。
你看,其实我有做坏孩子的天赋对不对。
可是,我怕,怕家里人知道:原来,她已经变成坏孩子了。
也怕来自同龄人那回避的眼神,她们会不会在心里鄙夷的想:她居然和小太妹一起玩!
只是,那时候已经没有选择了。
我已经成为那样的人了,不是吗。
―7―
那年我15岁了,初三。
远近闻名的小太妹,没人会欺负我。只是,除了那些同样的小太妹,再也没人会往我身边凑。
老师无视我,从最初怒而不发到视而不见。
同学大概心里也是不待见我的,她们的眼神中有藏不住的轻视和害怕。
低年级的同学看到我更是选择绕路走。
那是我曾渡过最黑暗的岁月。
因为我选择堕落。
―8―
大概我运气好,中考我考得不错,一中因为一些特殊理由选择低分招生,我分数刚好够得上。
就这样上了高中,那年我16岁。
心里是真的厌恶那样的自己,我不要继续下去。可是远近闻名的小太妹,谁会愿意跟她做朋友?
没人会愿意的。
开学的第一天,自由选择座位,我选了第一排靠墙的位置。
可以很清楚的听见老师的话,但老师并不会特别关注的位置。
我甚至感受得到那些曾与我同一个中学的同学投来的异样目光。
但我自己更清楚,我做了怎样的选择。《了凡四训》里有一句话大概可以描述我当时的心情: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的人生又怎么能局限于“小太妹”这样的称号?这不是我想要的。
―9―
高中生活的开始是一堂地理课。
光头老师长得英俊潇洒,做事更是雷厉风行。第一节课就急着与新同学增进感情,进教室的第一件事――发卷子。
一张中国地图的轮廓,要求填写名称。
那张卷子我考了4分。填对两个地方,一个北京另一个是贵州。
伴随着分数前来的是来自曾经同伴的嘲笑:“垃圾也想发奋图强?”
这是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女生对着我4分卷子说的话,语气里满是鄙夷,我甚至能想象到她说这句话里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气,我抬头看了一眼,她2分,是北京。
我还记得,有一段时间我们曾形影不离,情同姐妹。
我没搭理她,她只是对失去同伴的不甘和忐忑而已。
就像我曾以保护自己为理由自甘堕落。
我们都没错,我们只是害怕孤独和落单。
―10―
高一结束的最开心的事大概是能准确完整的画出中国地图,对世界地图越来越熟悉,开始懂得原来历史那么美。
最大的转折点是选择文科后的第一次月考,我考了班上第五名。
“哟,咸鱼还真是能翻身。”
“对啊,能的。”
那个周末与父母的通话是我几年以来最心安理得的一次。不用小心翼翼的避免关于成绩的对话,不用担心父母会发现自己是个糟糕的女儿。
我终于开始变得好一些,那个曾经学坏的我终于离开。
―11―
那年我17岁,生活过得忙碌而充实。
五三是我最好的伙伴,晨光是每天的期盼。
很久以后的今天我都还记得那段时光。
5:40起床
6:00到教室开始背书
7:30早读开始早上的课程
8:00课间吃早餐
11:40放学
12:00吃午饭
12:30回教室
13:20睡午觉
14:00开始下午的课程
17:40放学
18:30吃下午饭
19:00晚自习
23:00放学
1:00左右睡觉
隔了很久,依然还记得那段时间的行程表,吃饭避开高峰期,睡觉不足6小时,想尽办法背着老师不去课间操只为了补觉。
每次下课,老师粉笔还在手上,周围已经倒下一片,连眼镜都来不及摘下,很多时候明明上课了,老师也不舍得叫醒我们。
“再休息五分钟就上课。”
每次听到这句话宛若天籁。
有人说黑色高三,于我而言是阳光明媚,后来每一次想起那些时光都会露出藏不住的笑。
那样心无旁骛的努力,那样忙里偷闲的玩乐,那样不顾一切的拼搏,真是最好的时光。
―12―
那年我18岁。
六月高考,
七月填志愿,
八月等通知,
九月我去了新学校。
这一次还是一个人,只是心里却不再迷茫,我终于要拥有全新的生活。
―13―
那年我18岁,终于见到已经九年不见的父亲。
时光好像格外漫长,长到再一次见到那一句“爸”一直卡在我的心里叫不出来。
那个在我心里像山一样雄伟的父亲也变了模样,黑色的头发里夹杂着灰白,高大的样子竟然有一些瘦弱。
记忆里的父亲不是这样。
就像,他第一眼不相信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孩是记忆中流着鼻涕又爱哭的小女儿一样。
―14―
我爱过那个叫父亲的男人,
后来,我不知道如何爱。
就像我在心里预演千万遍,那一声“爸”却怎么也叫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