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我的父亲,我便陷入无助当中。我感到无力,无法把我的父亲从疾病当中解救出去,无法使我的母亲从日夜照顾父亲的辛苦中解放出来。
越来越觉得衰老是一件特别残酷的事,它会带走你的年轻岁月,甚至带走过去的爱。父母年轻的时候我们是一家人,和睦温暖,互相依靠。等父亲渐渐老去,生病,眼睛看不清楚,耳朵也听不清楚,后来脑梗,老年痴呆。我们谈话,父亲再不会和我们聊天,感觉家里活生生的少了一个人,难得听到他的声音。他现在只会喊我妈的名字说,要上厕所,说要起床,说饿了要吃饭。
我时常盯着他看,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他的头发白了好多,眉毛也是花白,两边的眉角都往上长,长得长长的。老人斑长满了一脸,左边眼睛下有一个黑斑稍大,像一颗黑痣。最近瘦了,下巴的肉皮塔拉着。整个看起来他是一个慈祥的老人。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皮老是下垂着,我就说,爸爸眼睛睁大点,于是他使劲一抬眼,眼球也不浑浊,明亮的地朝着我的方向看过来,说,文文,你来了呀。我说是,他就会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刚开始我就懵,说这明明就在你的家里呀。他立即就说你也骗我,这不是我的家。后来他再问我,我就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在哪儿,你是我的爸爸呀,所以你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呀。他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足,没有再问。
他走路很慢,两条腿没劲,老是抖抖索索,不敢往前迈步。我就拉着他的手,牵着他走。他的手厚实温暖软和,我想自从我们长大,好多年没有牵过他的手了。我们小的时候,他牵我们的小手,那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关心爱护,一心想把最好的都给我们。等我能够放开他的手飞了,他却慢慢老了,时间没有给我们太多机会去体验我们父子之父女之间这辈子的情缘。
父亲时常走几步就不走了,我说你累了吗,他说有点,我说我给揉揉腿吧。我蹲下来,来回揉捏他的大腿,小腿,说好了点没,我们继续走。他微笑了说可以了。我牵着他又走了两步,他突然又停住了,我说怎么了,爸。他说前面有条沟。我说没有沟,你看多平顺的路,我在他面前来回跳了几圈,说你看我都没摔跤吧。他将信将疑,牵了我的手,腿抖索起来,膝盖弯着,背也驼了下来。我就问他,爸,你是害怕吗?他说是啊,我就怕我摔倒了。我说爸,你要相信我,我是你女儿啊,你想我能把你往不安全的地方带吗,你一定要相信我。他似乎明白了,又往前挪动脚步。
爸爸生病后,最记得是妈妈。每天早上睡醒就喊我妈的名字,看他醒了,我妈得从床上把他拉起来,他胖,我妈七十岁,才九十多斤,费好大的劲才能把他从床上拉起坐着,再把他的双腿往床下搬。然后给他穿衣服,裤子,袜子,鞋子,做完这些她已经满头大汗。妈妈也时有怨言,生气就说不管他,我说那送养老院好不好。母亲总不同意,怕照顾得不好,怕父亲委屈。
一旦母亲有个事出去了,他便不停地问,你妈呢,去哪儿了?于是我就说妈妈上街去买东西了,他于是又安静了。隔不到半小时又问,你妈呢,我于是又回答一便。后来再没回来,他就恼了,大声说,你妈去买啥子,一两个小时了,还不回来,快给她打电话。我于是给母亲打电话,催她。母亲忙忙的赶回来,站在父亲面前问,我好不容易出去一趟,你叫我回来干啥?父亲嗫嚅着,像个犯错的孩子,低着头说,我以为你走了,你不要我了。我的泪一瞬间溢了出来。
母亲和父亲是别人介绍结婚的,母亲是农村人,没有读多少书,稍微认的几个字。父亲是中专毕业,学医的。所以父亲是看不上母亲的,嫌她没文化,嫌她土。以至于父亲退休后,参加同学会都从不带母亲参加。这些母亲都知道,也生气。母亲经常对我说,要是我年轻点,早给你爸离婚了。
后来父亲身体不好,还能走路的时候,母亲就一步没有离开过他,牵着他一起上街,买菜。邻居们都打趣说,你老两口好恩爱哦,母亲还颇不大好意思,年轻时间谈恋爱都不曾牵过手。这是真的老了呀,牵手才能走路了。有一次母亲病了,晕得不能起床,父亲驻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母亲的床前,伸出抖抖索索的手,给母亲理了理被子,柔声说你要好好盖好被子,不要再感冒了。母亲说不出话来,说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父亲说你可不能死,你死了就没人做饭给我吃了。我妈说咱们还有儿子,女儿,他们会照顾你的。父亲不知道说什么,又说到反正你不能死。
父亲病了四五年了,在他的身上已看不到生气,像一根快要燃完的蜡烛。我时常觉得看着父亲母亲在我的面前渐渐地老去,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明知不可逆,可还是希望时间能慢点再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