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路面湿滑,尤其是这种乡间小路,更不好走。
我用黑伞拂开路边拦路的杂草,露水落进湿泥里,还溅了不少在我的衣服上。大清早的,给我冷的哆哆嗦嗦。
我在城里呆了好些年,时过境迁,才发现这片土地这么难以征服。
粘黏的泥巴咬住了我的黑色筒靴,我费力的把一只脚从泥坑里拔出来,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这件黑色正装,粘上一个泥点子就明显的不得了,要是弄个屁股印,岂不是得闹个大笑话?
到了地方,天才蒙蒙亮,主人心善,给我拿了双老布鞋来。
即便我的筒靴和我这一身行头再搭,但为了我已经冻的麻木的脚丫子着想,我还是果断换了鞋子。
鞋子是穿旧了的老鞋子,洗的很干净,甚至都有些褪色了。鞋面上秀了一枝梅花,应该是自家做的,是市面上还没有的花色。
我将礼金和礼品递给他,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他沉默的听我说完,才开口问我奶奶的近况。我是替奶奶来的,小老太近年身体一直不太好,我想接她去城里,方便照顾,可她偏偏放不下她养着的那群鸡鸭。
这不,我得了空,就回来磨她。不管结果如何,多陪陪她也是好的。
也不着急,小老头生前在院子里种的桂花还没开呢。等花开了,再做些桂花饼带着吃。
小老太做的桂花饼是没得说,村里吃过的没人不夸,我都多少年没吃了,馋着哩。
这家主人到是常吃,他父母死的早,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哪家有饭吃,他就去帮哪家干活,也不是每次都能找到下家的,特别是他年纪小的时候,饿得干瘦干瘦的。
小老太饼子做得多了,村子里送了一圈,剩下的全往他那塞。
后来,听说他被镇上的老司机收养了,那时我已被父母接到了城里,学业的摧残让我再没有精力关注这些。
(二)
等到外面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我头重重一磕,醒了。本只是想坐在炉子前烤一下身上的衣服,结果暖洋洋的睡了过去。
回来这么久,我还是没能适应这边的作息。昨晚早早睡了,早上还是起不来,还是小老太掀了我的被子,开了我的窗子,给我冻醒的。
这能怪我吗?昨晚定了五个闹钟,一个也没响。
村里的房子不大,前后院面积可不小,几乎每家每户都会来一两个人,只能把席面安排在前院。
我从门缝瞧出去,桌子基本都坐满了,正磕着瓜子聊着天,几个小孩在席间跑来跑去争抢糖果。
村子里的人,我是很不乐意见的。因为他们互相都认识,而且辈分大都比我大。
我要是出去了,他们只用记住我一个,我却要认识他们所有人。
我早早的来,是打着混进来来帮忙的那波人中的。到时候就可以借口忙,逃避那些来打听消息的人的问题。
可谁让我睡过去了呢,总不能人家都忙完了,你再凑过去,假装忙上忙下的。
那就不是来帮忙,而是去抢功的了,只得认命的走了出去。
来得早的坐了半天,往年的八卦嚼了又嚼,早没味了。
我刚一出去,马上就有眼尖的看到了我。
“哎~这不是老太太的孙子吗?”
“啥时候回来的?”
“长这么俊,咋还没谈女朋友呢?要不婶子给你介绍俩个?”
“这衣服是城里的料子做的吧,看着就贵。”
“做啥工作啊?这么有钱。”
“老太太以后要享福喽,这孙子争气啊~”
“不认识婶子了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你到不如说我小时候你还打过我呢,说不定我会对你印象深刻点。
心里是这么想,脸上却挂上了我在镜子前特意找好弧度的笑容,耐心又含糊的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好小子。”一只手拍在我的左肩,我脸上的表情差点没绷住。
“赵叔。”我开口叫人。
赵叔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手劲不是我这种常年不劳作被父母养的细皮嫩肉的人能抵抗的了的,就刚那一下,我肯定我肩膀已经青了。
赵叔子女不常回来,孙儿孙女又不爱听他讲话,每每在这种人多的场合,总能看到他的身影。
他看我周围聚集了一堆人,赶忙过来要把他的风头抢回去。
他先是询问了我的近况,又夸奖我年少有为啥的,最后问到了我的工作。
可我刚开口,他像是会变脸一般,眉一皱,嘴一撇,满脸不赞同的盯着我。
“嗐,干这工作有啥前途啊?还不如回村里种地,每一分钱都来得明明白白的,虽然不多,但用的踏实。”
“ 我…”我刚想说话,便被他打断。
“你们城里人吃的饭不也是我们农民工幸幸苦苦种出来的吗?”
他直直看着我的眼睛 ,眼中带着莫名的情绪,像是审视,又像是要证明什么?或是逼迫我说些什么?
在我眼里,任何工作都是平等的,有人需求,所以存在。
我的工作也是正经工作,是我日日夜夜不眠不休的学习,卷天卷地卷死无数同门才换来的,工作内容并不轻松。
我不想同一个自大的门外汉讨论我工作的前途,也不想与他争辩什么。
只是懒散的掀了掀眼皮,“赵叔说得对。”瞥到旁边的茶水壶已经见底,我一顿,赶忙拿起来说道:“我去换壶茶水。”
旁边的俩个婶子还想拦我,还没有在我身上套出她们缓解无聊,能往外吹嘘的八卦消息,多等一刻都不甘心。
还好赵叔眼疾手快的按住了这两位,“跑腿这事,年轻人来就行了,你俩跟个他争什么啊?坐坐坐,坐下啊!”
我拿起水壶转过身,余光扫到赵叔垂着头,斜着眼睛看我,眼里带着不屑和几分莫名其妙的精明。
茶叶就放在正厅的桌子上,我慢条斯理泡好了茶,端着两壶热茶慢悠悠的晃出门时,他们已经再聊别的话题了。
我默不作声将茶放下,又将另一壶端到老人那桌,把上面的凉掉的茶换下来。
我与他们打了个招呼,说我去后面山坡上转转,让他们吃饭时不用叫我,便开溜了。
(三)
山上的空气十分清新,树东长一株,西长一颗,形状千奇百怪的。地上的杂草无人打理,已经有小腿高,中间有条被人踩出来的泥巴路。
我自己在山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没觉得无聊,眼中全是城市中不常见的绿色生机,十分惬意。
我绕开眼前突兀出现的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土包,是个本地人都不会往上踩。
村里没有建坟地,随便找个坡就埋了,甚至有人家直接埋地旁边的,让他们帮忙看着,说是能保佑自家地里的苗越长越好。
我家后山也有个坟,埋着我的祖爷爷。坟上有颗橘子树,很大一颗长在正中间,坟都不像坟了。
小老头说,村里的土,啥种子都有。
那时他忙,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上过后山,就连清明节都只是在家里给各位祖宗烧点纸。等到他闲下来了,那树已经长老高了,要把树拔了,坟都要挖出来。
看那树正正好好长在坟中间,正正好好祖爷爷最爱吃橘子,便任由它长了。
长也就摆了,每年它还结不少果子,路过一片橘香。可惜小老头不让我们摘,更别提吃了。
也不是从来没吃过。
有一次在外面疯玩回来晚了,就想着从后门溜进去。天黑不看路,也可能是心里想着事,一头就撞上了一个…橘子?
旁边一看,哦,是我祖爷爷。
看着刚好坠在眼前的漂亮橘子,加上没吃晚饭,又是一身反骨的年纪。
想着,我都要挨打了,我还能听你的?当即一把摘下,橘子皮一丢,嗯,真甜!
等我悄咪咪惦着脚尖回到屋子里,电视里正放着俩个姑娘在河边洗衣服,其中一个皮肤晒的黢黑,漏着一口大白牙,洋溢着灿烂的笑,眼里冒着精光:“英子~,你和郭大哥咋样了啊?”
那叫英子的姑娘双手捂脸,急急扭过头去,一跺脚:“哎呀~讨厌啦~不理你了!”
小老太躺在长椅上,盖着小被子,呼噜震天响。
我小心关了电视,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我看到一个人,看不清脸,也看不清衣服,他好像全身打满马赛克。
我却能看出他是一个老人,拄着拐杖,往前挪一点,那腿就颤啊颤啊颤啊颤半天才能站稳。
他在说着什么,声音很很耳熟,也很清晰,但我的大脑解析不了任何一句话,也记不住任何一个音节,好像是蜜蜂在耳边嗡嗡的响。
他走得实在太慢了,我看了半天,也没挪动半步。
等我再次有点意识的时候,他终于走了我房间的一半,倒是没有再说话了,像是在唤我,又像不是。
我最后看到他时,他站在我床边,也不拉开我都的蚊帐,就在那不停的叽里呱啦,叽里呱啦的说,我耳边就嗡嗡嗡嗡翁响个不停。
等我第二天醒来,全身都酥酥麻麻,有种睡饱了的爽意,头脑也清醒的紧。
小老太都没来叫我,我就自己醒了。
等我回想到那个梦,心里就是一个咯噔,当时想得是“完了!我吃了祖爷爷的橘子,气的祖爷爷大半夜不睡觉,从坟里爬出来,骂了我一晚上。”
当天下午,我早早回了家,从书包里拿出在学校没舍得吃的,当时国家补贴的鸡蛋和牛奶放在祖爷爷坟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认了错,这才放下心来。
(四)
回到席间,老一辈那桌已经散席了,一些出去散步了,我回来的时候遇到过,一些估计去楼上休息了,还有一个,竟然躺在门前的躺椅上睡着了。
午间虽然不冷,也有些微风吹过,老人家还是得注意点身体。
我去寻主人家拿件毯子,当我从他手里接过毯子的时候却有些怔愣住了。
小时候我是拉过他手的,村里就一所学校,一个年级一个班,我们还是同班同学呢。
可却没什么交集,只依稀记得他帮过我几次,比如我放学不看路掉坑里,被他拉上来过。
只记得他的手又细又长,骨节分明,手很粗糙,手心全是茧子,磨的我手疼。
现在他的手更粗糙了,手上满是陈年的旧疤,指纹缝中洗不掉的污黑,食指上的指甲还缺了一块。
而我的手,指甲修剪的圆润,修长,白皙且干净。
不只是手,不知是基因的原因,还是我常年跟着母亲养生,明明我已毕业工作了好多年,看起来还是少年时的样子。
刚一个穿黄色衣服,大概八,九岁小女孩还笑嘻嘻得喊我哥哥,说要请我吃糖。
他看起来比我父亲还老了。
明明我们同岁,却像是俩个世纪的人,一个被接往了未来,一个被抛弃在了过去。
我为老人盖好毯子,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肚子,便准备向主人家辞别。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礼金带到了,席面也散了,可以回家了。
我看到他之前是往后院的方向走去,便准备去那里寻他。
我回村后听人说过他。收养他的司机死后,他娶了一个很漂亮的姑娘。
那姑娘是个哑巴,母亲早亡,父亲是个瘸子。那姑娘长的太漂亮了,村里的二流子总想欺负她,经常看到他父亲瘸着腿,把村里偷鸡摸狗的二流子从家里打出去。
本来父亲带着女儿独自居住就够招闲言碎语的了,看见这一幕,村里像是认定那姑娘不干净似的,直到她父亲去世都没人娶她。
他们结婚后,主人家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衣服也不会乱七八遭的穿着了。
虽然还是有很多闲言碎语,可没人在意,什么好东西主人家也说要留着给媳妇。
外面就在传“看吧,我就知道,那女人就是个狐狸精,专门迷惑男人,啥都给她了。”
我推开后院的门,推门的风卷起地上的黄纸,我看他站在院子中间,低着头,缄默的像一座历史悠久的雕像。
他的旁边放着一张简易的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惨白的脸,乌黑的唇。
是了,我今天是来参加葬席的。
我从后院看向前院,明明席间没有酒,赵叔却讲得脸红脖子粗,几个妇女叽叽喳喳围着他讨论,几个小孩在席间跑来跑去,打闹欢笑着争抢着糖果。
而后院,只是绚丽的色彩世界中未上色的黑白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