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写过一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
——《杜鹃和李成》。
当第一片梧桐树叶落地的时候,我正从一个城市穿行到另一个城市,出站的时候,我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像无边的大海一样,几朵云彩似扬帆的船儿般,随意漂流。一群大雁成人字形往我家乡的那个方向飞去,我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去看一个人,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两个人——一个母亲和她的儿子。
这个母亲我并不熟,甚至都谈不上认识,我们只见过一面,而且是在火车站,她儿子匆忙的把她送上火车,我就站在她儿子的身后。我依稀记得她大概五十到六十之间,头发有些花白,皱纹堆了满脸,身体还算硬朗。那已是三年以前了。
我熟的人是她的儿子。她儿子叫李成,是我最好的朋友,甚至像兄弟一般。李成是我兄弟,在我的朋友圈都知道。我认识他的时候,是在三年前秋天的时候,他正在跟别人打架。我远远的站人群的后面,见他被四个人围殴,这四个人都留着长发,染着黄毛,纹着纹身,手上都拿着根铁棍,一看就是社会上的混混。反看他,一点也不惧,手上一根铁链,舞得风生水起,三五个回合下来,四个混混倒也近不得身。围观的人喝彩声此起彼伏,就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他提着铁链,对围观的人说:“这四个人玷污了我老婆,还打死了我的孩子,我要他们生不如死。”围观的人说:“小伙子,你应该把他们送派出所。”他红着眼说:“好啊,那麻烦你给报个警。”人群顿时安静了。他大喊一声:“好,今天我就弄死他们,大家都是见证。”众人听到这话都哄地作鸟兽散了。
记忆到这里,我深深地吸了口烟,似乎一切都发生在昨天般。我在出站口外找到一辆出租车,告诉师傅我要去的地方,师傅伸了四个手指说:“这个数,爱去不去。”我深深地鄙视了他一眼,但还是上车了,他又说:“不好意思,车里不能吸烟,我们是文明车队。”我没吭声,默默地随手把烟头丢出窗外,在司机师傅不屑的眼光里,我靠在座椅上,作休息状。可一闭上眼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秋天。
“你怎么不走?”他看着还没走的我,对我吼道。“你不也没走吗!”我对他吼道。他哈哈一笑:“什么?我没听错吧?我们在打架,不是他死就是我活!”我丢掉烟头,“兄弟,古惑仔看多了吧?”转头看着那四个黄毛“装什么社会大佬?!”我说完随手捡起一根木棍,“你一个人作战,不如找个人并肩,不是社会不公,而是老天无眼。”他笑了,很肆无忌惮的笑了。
晚上在他的出租房内,他边抽着烟,边包扎着手臂上的伤口。“我叫李成,保定人。你呢?”他问。我看看他简陋的房间,墙上贴着他和女朋友的照片,女孩儿靠在他肩膀上,笑容甜美而温柔,虽然不是很漂亮,但看得出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床头柜上有一张婴儿的照片,大概八九个月大的样子,天真的笑容,可爱极了。看到这,我的却莫名的一痛,揪心的痛。我长叹了口气,说:“周扬,陕西人。”他又问:“为什么帮我?”“没什么,不顺眼而已。”他说:“我请你吃饭?”我说:“正好饿了。”
饭间,他借着酒劲说:“那群崽子,迟早我要弄死他们,包括黑皮。”我说:“黑皮是谁?”他说:“黑皮是谁你都不知道?你新来的?”我点点头。他接着说,像是在教训人似的“黑皮就是今天和我们打架的黄毛的老大,黑社会的,这儿的人都知道他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他舅舅是副市长。就是他叫手下把我老婆和孩子给……还把她逼得自杀了。”说完双眼发红的看着我,像是在说“你明白了吧,跟我沾上,很麻烦的!”我微微一笑,他在说今天和我们打架的时候说了我们,而不是我,从这点可以看出,他已把我当朋友。我这个人向来都是把“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当成做人的信条。我知道,这个世界很冷。我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晚,觉得冬已至,实则刚入秋。我喝了口酒,“嗯,这酒还不错。”他也一笑,“你这个人还真有点意思。”我说:“人活着,就得有点意思。放心吧,这个债,迟早他要还的。对了,你是哪里人来着?”他说:“河北,保定,你听说过没有?”我笑了“听说过,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他一拳打在我胸口,“没人敢当着保定人说这话,你,除外。来,喝酒。”
记得没过多久,李成问了个当时我觉得很搞笑的问题,而现在,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李了。他对我说,“周扬,我想问你个问题,如果你老婆和你母亲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我把脸一横,“李成,你小子欠揍是吧?”他却难得的认真的说:“告诉我!”语气不容商量。我被唬了一跳“干什么?你神经病吧你?”“回答我!”他几乎是对我吼的。我说:“好吧,最常见的回答是母亲只有一个,而老婆没了可以再找,你别样看我,我知道你想给你老婆和孩子报仇,可是……”,我知道自他老婆自杀后,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我理解他,也同情他,但他还有个母亲。
李成没有和他母亲住在一块儿。他母亲住在城东边,我没去过,他也只和我提过两次,自他和老婆结婚后,就和母亲分开了。他母亲在一家小饭馆当杂工,很苦很累。记得那天李成说:“我想让我娘回老家。”我问为什么,他说:“他们找过娘了。”我自然明白他说的他们是谁。我只默默地吸烟,过了良久,说:“也好,反正也是我娘,咱哥俩一起送。”
他很快就买到火车票,临走那天,他让跟着他回到娘那里,他说叫娘做桌好吃的。我想了想说:“我就不去了,你们母子有很多话说,我去了不好。我在火车站等你,还有咱娘。”他拍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就走了。
下午三点,火车站,我在人群中见到了他娘。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满脸的皱纹,可以看见那种岁月的沧桑和她的一生。她很瘦,手指似竹竿,提了个似乎是床单包成的包袱。她看到我在看她,把包袱往身后揶了揶,身子往李成靠了靠。我叫了一声娘,她吓了一跳,对李成说:“这个人是谁?”李成说:“这是周扬,是我的兄弟。”她说:“成啊,社会上乱,你可小心啊!”言语间满是慈爱。
我们把娘送上了火车,临了娘说:“成啊,娘回老家了,你好好工作,忘了过去吧,娘在家等你回来,不管你混的好不好。”我们一起看着娘不舍的离开,直到火车出了站。
“醒醒,到了。”司机师傅一声喊把我拉到现实。保定,繁华而又古老。我到现在都还在想,我该以怎样的方式来见娘,以儿子的身份?还是以儿子朋友的身份?
我向当地人打听地址,人说老人在街边摆摊卖水果。我找到那条街,远远的就看到一位老人在水果摊前吆喝:“水果,卖水果了,新鲜的水果。”我看到她的头发已经雪白,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我看到人来人往的街道,独她的摊位特别显眼。我看到李成向我走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咱娘就拜托你了。”
泪水淹没了我的想象,淹没了李成出租屋里那张相片,淹没了一起血站黄毛的场景,淹没了娘上火车时回头向我们挥手的瞬间……
后记:很难想象,这个故事的反差性和戏剧性,说实话,我在写的时候,感觉胸口很闷,快要透不过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