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风也停了,她走不动了

      今晚给奶奶洗澡搓背。

        奶奶今年84岁了。

        小时候,她常牵着我的手,往返于我们村和她大女儿所在的村落,或是我们村与她弟弟家。最远的一次,我们从她二女儿家徒步走回我家,约莫三十几里路。

        日头大时,她会打着遮阳伞,用手绢擦汗。夏天是白底碎花的的确良衬衫,黑底白圆点的雪纺短裙,衣襟上总有花露水的芬芳。冬天时她会捏捏我的手,把自己织的线手套摘下一只,套在我的小手上。

        我想起她在马路上不急不缓,稳健翩然的身影,似乎从不会疲惫。有时走累了歇在路边的树荫下,我好奇的目光会投注向两侧的村舍人家,看花圃菜畦里应时勃发的草木,看由绿转黄、起伏摇曳的麦浪稻海。有时追着蜻蜓粉蝶跑到前面,身后会传来她不放心的呼唤。有时摘了漂亮的野花,满心欣喜地送到她手上,得她一句语调抑扬的夸赞。

        记不清次数的村道往返中,奶奶的插秧小调换了我从学校学来的儿歌,硌脚的石子路换了平整的水泥路,从前牵着她虬曲小指的手,更习惯于揽住她削瘦的肩膀。鸡犬之声相闻的宁谧图卷在我眼帘中重复渲染直至再不能忘却,而她的步子渐渐慢了,我停下转身等她赶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铺上柏油马路的那年,我最后一次陪她走那条十余里长的路。一两年内,她送走了三妹夫妇,送走了大姐。那以后,她再没有用自己的脚掌丈量村落以外的土地。

        后来,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多病多难的,我在外未归,只知道去了医院,回家将养,再次住院,又回来……寥寥几次回来,总是对我笑意盈盈的,身形却不再挺拔纤瘦了,微微佝偻着,只到我胸口。问我吃什么,要给我做;问我去哪里,怎么不带上她。我说不用,吃的喝的都有,她耳朵不再灵敏,听不清楚;认真且大声地重复一遍,不用她帮忙洗衣做饭,便只有失落地笑笑,有些无所依恃似的。

        我知道她是寂寞的,但这“知道”总是浮光掠影式的,很快被纷繁的其他事物盖过去。在家的日子我对着电脑和手机,长时间呆在二楼,呆在自己一个人的寂静世界里。到了晚上下楼,她诉说我的狠心,喊我吃饭,嗓子叫哑了不见回应。我说没听见,在干活,心虚又不忍地落荒而逃。下次见了,还是兴冲冲问我吃什么,她给我做。

      今晚下楼,她不好意思地说要洗澡,身上痒,要提水过来,我忙说太阳能有热水,拿衣服就行。我去放热水,开浴霸,等了许久,看她怯怯推门进来,步履蹒跚——之前摔过一跤,如今足趾变形,时时疼痛难耐。我调节水温,一开始觉着有些凉,问她却说正好。我心知不是实话,从前一起去浴室,我们总是习惯高温的。

        我沉默地为她擦背,为我所见这具苍老变形的身躯心惊。上背佝偻了,将后脖颈挤出两道肉褶。胳膊、后背的肉都松弛了,也许是长期卧床休养的缘故,腹部却有了两三圈赘肉。水温上升,我的手背轻微泛红,我再问不烫吧,她说不烫,正好。

        接着是双臂,问她痛不痛,几乎有些不敢下手。偶尔开两句玩笑,目光却不敢看向她与臃肿身躯不合比例的双腿双脚。冲洗后,她着急似的,沐浴液没打就要走,被我拦下。最后没有洗头,说明日再洗,留些热水给我爸妈洗澡。

        穿衣时,小衫卷在脖子后面,我帮她拉平整。她说上次在浴室,也是一个小姑娘帮她拉好的。我这才意识到,她已经不能轻松举臂去理好自己背后的衣服了。真是老了。她叹口气,真切地带了些怨愤之气的。走路时的疼痛也让她叹气。我拉开门,她再三说,难为你了。竟似要讨好似的。

      我目送她回到卧室,被深切的哀恸与怖栗哽住了。我比以往更真实地目睹了衰亡是如何一步步发生,并且知道她以及我身上与她相联结的一部分,将要永远不可追回地被夺走了,而我只能目送,无法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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