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荒野,我一直不将之视为可以回溯的地方,但那里有我们,在回忆里生长。学长说,那是“一方天光回影的池塘——常可自鉴,池水自清,偶尔用来寻诗”。
断断续续思考了一年,那个教室究竟是怎么样的风水,养出了一代一代这样的人。我尝试过总结一些客观的因素来支撑我的“风水论”。
譬如地理上,学校角落,天井最里,离食堂很远,离外面的生活更近,怕在走廊上能听见公交车到站和小区早晨奏哀乐。因而数学课上剥芒果,奶茶要喝快乐柠檬的习惯也事出有因。硬件上,小教室加空教室的配置,超大储物空间,适合一班散漫成习的人随意堆叠物品,长毛的果汁和成捆的历史学案,实在不稀奇。软件上,小书架和私人小书架,《情人》以及永远不知去向的《洛丽塔》,当然还有我一个学期才回到手上的《默读》。大家都是包书能手,台版《红楼梦》借阅率实在高。经历上,大约都是在极限中艰难前行,平均分和高分的永恒偏斜定律以及高考的奇诡结局,高中生涯一波三折,孕育了一波散淡心态。
但这些都不是可以成立的因素,不可测的成分太多,偏偏结果就是相似得惊人。后来我想,这大概是种习性——后天习得的性情。我管这种习性叫散。
文科班的散,难以说清缘起何处。我猜很可能是社会对文科生的普遍偏见给予了心理暗示,于是便产生了自我放弃的逆反心理。加上老师们明示暗示的想法,学长学姐和外班同学不约而同的评价,心理暗示终究成为了支撑行动的深层准则。乌合之众极易受宣传,散又深具传染性,于是从根上我们就已经烂得接二连三。便从某个小群体扩散开来。一个人去了书店,同桌便跟去,前后左右便跟去,半个班便在课间操时消失了。一本三联,一个学习小组摘抄了,晚自习一个班都会在看。宿舍里打手电看闲书,上铺打了,下铺也打,还要交换阅读,吸引其他宿舍参与。骂也骂了,罚也罚了,可散实在不是可以戒的陋习,毕竟散漫成习,大家都懒得为改过自新集中精力。
我曾以为这是一群人凑在一起产生的群聚效应,但这一年的各奔东西下来,发觉这习性实在影响深远。类比成语言学习,我们学到的已经不是皮毛的词汇和语法,我们掌握的是那种语言的思维方式。迦洛山上的人和黄浦江边的人,还是会将中秋的月念作“缺未满”,北京人和上海人看画都会与朱良志心有灵犀。如果说这是只是共同的时光生成的经验认同,那么大家纷纷把读《红楼》当作慰藉,大概已经是经历在思想上留下的痕迹了。再进一步想想,从前阅读高考题上小说的快乐,高三整理的上百页文学、艺术和电影,很难说这些对我们的影响只是会在遇见时感到似曾相识,我们会下意识觉得那是我们的东西,是我们应当懂得,并始终拥有的东西。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那个地方出来的人,一段时间不读书会心里不安,一旦停止思考会心里不安。我们害怕自己失去了自己的习性,那种散漫着生活,专注着自我的习性。这种怕是对失却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的恐慌,也是对不断成为自己的一种变相鞭策,更印证了那种习性对我们根深蒂固的塑造。
如果将眼光落在平面上,省锡中,无锡,苏南,江苏。我们不是特例。落在纵轴上,江苏人风花雪月的习性也不是一日养成。在这种共有的习性下长出来的人,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地方性的骄傲。从前吴中文人自成一派,江南士林的精致风骚,附会起来大约也有习性二字的缩影。当然,江南一片温柔地,没闹出过,也大约很难闹出太大的革命。发文声讨,示威游行都会有,但即便是金庸先生的武侠江湖里,江南的英雄总有些文人脾气。一干人关起门来诗酒花鸟,品蟹食鱼的人,外头闹了革命我们自己还是自己。进步的学生总是有,但闹事的地点似乎总会避开轴心的江南。当然这都是不通历史的人的胡诌,大概只是想说,这种习人文,做文人的念头,尽管秘而不发,总是在暗地被践行。
因而我门不得不对自己的土地深怀感激,即使我依旧称它作荒野我也必须心怀感恩。荒蛮的土地适宜野蛮生长,湿润的气候酿就不称职的诗人习气。尽管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径,但一旦事情发生,时节到来,文字落纸,思维开始运转,还是殊途同归,浩浩汤汤,太湖水美。
行文至此,颇为偏激,略略收拾。我对其他地区的人和文化没有任何否定的意思,也并没有明确地反对制衡和大局。一年里遇到太多天南地北优秀的人,也渐渐发现,优秀的人总是各有性情。我在此妄言也是在试图说明,大家各自保有自己的习性,或许才是一种真正良好的生态。当然,首先你要拥有自己的古怪,然后执拗地守护。
物各有性,水至淡,盐得味。水加水还是水,盐加盐还是盐。酸甜苦辣咸,五味调和,共存相生,百味纷呈。物如此,事犹是,人亦然。
我不调和。我愿保人间百味,一味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