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无鬼一生立志做大侠,他自幼孤苦无父无母,自十岁起就久居郊外野庙,工作就是天明上山砍柴赶在午时返回闹市给几家店铺送柴,细数家私不过腰间零零散散铜文几枚,发锈柴刀一柄,冬夏换季薄衣两层。然徐无鬼常觉自己异于他人,对外称自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有一身浩然正气,此外常年翻山砍柴遇豺狼虎豹乃是常事,为此更锻炼了一身好体魄强健若佛寺举杵的大力摩罗金刚,时人讥其为徐菩萨。徐无鬼觉得自己只缺杀一巨恶来扬名立万,奈何伏狸山百年来海晏河清,衙门冤鼓都生腐藤也不见有人喊冤,徐无鬼苦恼至极,他常于废庙神像前叱骂,骂天地不公,轩鹤冠猴者能狼藉四野,而自己如此璞玉竟要被世俗湮没。
伏狸山另有一枚璞玉,读书人马葆光也,他虽同有怀才不遇之苦闷,但生活较徐无鬼富裕太多,他生的面容皎好,就近在山后花药宫教小厮宫女们读书写字,日子过的风流快活,不过他有心病一件,多年来如鲠在喉,忿忿不乐。 三十年前,伏狸山名为白泽,山上荆棘丫叉,薜萝牵绕,野兽从生,山有灵气又生养精怪,走兽飞禽皆可成精,山上住户仅四五家而已,其中一户便是马葆光家,那年除夕其父打酒上山,救了一只掉进雪窟的大花狐狸,当晚半夜,狐狸化成巨怪杀尽了山上住户,驱逐尽深山精怪,并一把大火烧光了白泽山,马葆光则被藏进一狐狸窟里寄养,有一女子侵晨而来,日暮方返,好几次猛虎豺狼近洞只敢嗅嗅洞口人气,半步不敢挪进洞里,那女子吃长斋只喂养马葆光野露花果,白泽山就此荒芜了七年。
第八年十月,入秋雨大如倾盆,大雨连下十七日,等到山下村人都被迫远逃方停止,当天中午太阳大如车盖,空气中还不时有流连细雨,西天一道清晰的彩虹高高悬起。远处吹吹打打迎亲嫁娶之声渐闻渐起,琼楼玉宇也就从山腰拔地而起,如海市蜃楼,但观之千真万确,自那起后山便多了一重花药宫,一日多一重,等到第八年除夕已俨然是一片富丽堂皇的城市矣。花药宫居中,供奉了一貌美的拾尘娘娘,马葆光则被几个小厮当浣熊擒住押到了山上,被花隐老叟收留,当侍候花草的小童,后来曾多次寻找狐狸窟皆未果。
伏狸山远处南浦有一木亭名曰劳歌,即劳歌亭,那本是一普通的河岸码头,来来往往船只卸货送人的地方,后来种了片柳,柳树迎水疯长,长了满堤岸,有人识趣在那岸边添置些桌椅板凳,吸引了一众去不起酒馆的寒酸读书人,有人腋下夹诗经临河清读,只是读来读去不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二句,心不在书上,眼里全是在水上来往的淑女,又有不得志的文人造访,往往三五一群饮酒赋诗,讲到激动处往往站到石桌上引经据典,数黄论黑,大有指点春秋的风范,如果有亭下枇杷巷的姑娘经过,又是另番场景了,文人们则会忙整衣束冠谈吐温文尔雅,等目送那姑娘远去后才重新开始争吵。
枇杷巷是远近驰名的风月场所,旧址是本地一破落书堂,只因巷口种了十几丛枇杷树而得名,巷里几十名姑娘里有一个资质中等,性情纯敏的姑娘叫做陈鞅,她今年整十九岁,巷里年长的妈妈说她是给狐狸从后山上叼着扔到枇杷树下面被捡回来的,那时候真是又黑又丑,妈妈每讲到这都会引起一众姑娘们大笑,陈鞅总是气的把嘴撅起老高。十九岁了,她从不接客,她只是喜欢在这儿,闲着又没饭吃,所以她每天负责弹弹琴填填歌词,有时还给姑娘浆补衣服什么的,日子过的倒也轻松。十九岁了也每日翘首企盼意中人,只是风月场都是虚情假意看的她委屈的只想流泪,她常坐在窗口盯着远处的劳歌亭出神,入秋她忙着问邻房要花籽说要种花,结果又被调笑了一番。等到八月底她在窗口数星星,突然出神的把瓜子颗轻轻的撒到窗下草丛里,她想花儿花儿快些长,爬到窗台,把我簇拥在正中间,那该多美啊,可她忽的又想起自己会被一堆瓜子围住,噗的笑出声来,入秋后风雨渐渐多了,窗外的人经过这只看到灰墙上孤零零的青石窗台,还有攀爬着的几支干枯的丝瓜藤蔓。
徐无鬼因不得志而忧愁愤懑常叱骂庙中神明,骂其有眼无珠,尸位素餐,不配高坐这神堂,俗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庙里供奉的普化天尊雷公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打算要好好治他一治。
一日徐无鬼独自于凭虚亭里饮酒浇愁,是日已秋深,碧空万里日丽风清,不觉间一壶酒已见底,于是就倒头呼呼大睡。此时亭顶瓦檐不时传来窸窣杂音,原来正是两只蜈蚣正在缠斗,这两只,一只是占了上风的红头花背蜈蚣,另一只是毒钳擒住不过几寸的青头蓝背蜈蚣,那青头蜈蚣已经被吞下了寸余只疼得丝拉丝拉的乱扭,徐无鬼早早惊醒,他定了定神抖擞精神,从亭廊下抽出柴刀对准花蜈蚣横劈过去,将其首尾两断,花蜈蚣松口,二虫皆掉到了地上,青头虫遁逃,花蜈蚣缩成了两团也就一命呜呼了,徐无鬼看罢只道快哉快哉,便又倒头呼呼大睡起来。
未几,轰雷声乍起,徐无鬼大惊坐起,紧接着便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徐无鬼恐亭小经受不住就提柴刀冲回山下的雷公庙避雨。此时,雷公座前正有一赤一青两个小鬼在挖眼睛,抠鼻孔的使狠打斗。
赤小鬼掐着青小鬼的脖子说:老子自枯檐烂瓦起家,与草蛇虫虱为伍,蒙圣人点拨,一心于茅坑修行了二百余载才有人样,本吃了你这一恶就能修正果位做他个蜈蚣大仙,谁知被你这寒酸蠢物拖累,他奶奶的。青小鬼死死揪着赤小鬼头顶一撮毛,道:呸,爷爷我出身比你高,和佛祖平起平坐共受过香火嘞,害我吃不成那亭子里醉酒奴才,爷爷要你好看!
两鬼说完复扭做一团。
徐无鬼吓得魂飞魄散,丢掉柴刀拔足狂奔,两小鬼忽拧头怪笑,化身两条巨蜈蚣张开血盆大口,要分食之。
徐无鬼大惊坐起,看眼前景色方知是梦而已,又见眼前有两团蜈蚣尸首血肉模糊,顿时吓得寒毛倒竖,抱头鼠窜去了,此后也再没提这事。时已昏暮,夕阳西沉,这一梦算来不过几个时辰而已。
归来乡邻皆觉其古怪,荒废了好几日的砍柴营生,张罗起了搬家来,毛驴拉着小车一路下山搬到了几十里外的凭虚岭上去了,后来又听说要潜心悟道,在草屋旁砌了个三尺泥台,日日做法,采药,炼丹,诵黄老文章,几年后路过的村夫野汉看这处竖起来一杆黄旗,上面用朱砂写着四个大字,乃是降妖伏魔是也。由此徐菩萨的称号是越来越响亮了。
八月中,马葆光别了花隐老叟,辞别花药宫女娥小厮们,骑着青牛一步一晃的下山来了,此番是去邬市一大户家中吃酒席,那大户公子名叫迟莲秋,儿时孱弱被送上山调养,和马葆光共玩耍了几年,此后书信也未尝断绝。迟莲秋其父是当地十恶不赦的恶棍,欺行霸市,烧杀淫掠无恶不作,靠着旗下养着的能人异士欺压百姓。
迟老爷前日生了一场大病,听信门下方士胡言派人去掘堤放水淹了临河几十里的土坟,泡了十几日后,派人去挨个开棺取尸鳝作药引,天道轮回,吃了口尸鳝羹,整日离不得水,后来绝食,脱发,蜕皮,日子久了也变成了一条鳝鱼。这事轰动了一时,几百里百姓闻之无不拍手称快。
马葆光这里一路下山,翻山过河,到了凭虚亭里又歇息了片刻,虽是中秋,烈日炎炎,眼望四处皆山,空空无人也就顾不得文人形象,脱去长衫只留几件贴身薄衣物躺在廊沿上呼呼大睡了一场,醒来时不知觉已是天黑,起身出亭找寻青牛,左右皆不得见,八月中晚间秋凉急忙便穿戴好衣物,先是于衣杉中寻得几锭银两,然后下山投人处宿。夜如涂墨,伸手不见五指,马葆光一路踉跄,走到山腰为远处山拗洞口前莹莹火光所吸引,那火星星点点小如蚂蚁,马葆光走近又渐闻鼓瑟笙乐之音,绵柔轻微,飘渺若无,再近,马葆光又听得喧哗吵闹的人声,时而明朗时而消弥,再近,竟闻得牛肉香气,热气扑面,原来远处巨树后隐处藏一大鼎,鼎下火已熄灭,想是牛已煮熟,鼎边牛皮剥的齐整,白骨粼粼似是自然脱落般无半分破损,鼎上有文,观之似甲骨文,大概是先秦遗留至此。
正欲细细观察鼎上小字,忽觉足下一疼,忙低头以手护足,见一小人,昂首挺拔,持一骨针正对马葆光,怒目圆睁。马葆光又细看借远处星星点点火光,始发现是只十几寸长的白鼠,环顾四周,见密密麻麻皆是白鼠,体长的有二十寸,体短的还尚在襁褓,年老长须灰发的皆在后,年轻体健的皆持骨针护卫在前,那骨针更似鱼刺。
马葆光被层层围在正中,足有四五百层,后面还源源不断有大鼠奔涌赴前,以致无处下脚,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如九天银河围着马葆光一圈一圈的流动,俨然是在排兵布阵。马葆光又惊又喜,惊是不知如何脱身重围,喜是听这些鼠叽叽喳喳皆言人语,实在怪哉妙极。
那持枪挺立阵前睥睨马葆广的似是大将军,那鼠放下针清了清嗓子,众鼠立刻缄口,那鼠将军又威风凛凛的抖了抖身子,张口大喝一声,声极尖锐细小,马葆光只听的微微渺渺的几声话尾,心下想若是让它重说,恐折了这鼠大将军的面子,只好拱手俯身连连称是。这令阵中众鼠十分不满,一阵骚动,有鼠捶胸顿足,要冲上去击杀马葆光。一阵叽叽喳喳的乱喊中,马葆光大致听到的是要自报姓名,于是再拜挺身道:鄙人马葆光,伏狸山上花药宫人士。
鼠将军似是思衬,众鼠叽叽喳喳似是讨论什么。马葆光不知,先秦始皇帝焚书坑儒,凡是邪术异端皆杀之,众鼠先辈是关中名声赫赫的大户因世代尊崇儒学,更甚者称之为孔门子嗣,为蔽祸端逃奔至此,尊山上一鼹鼠大仙为祖,得其庇护得以脱难,只是其后辈皆为鼠形,但有人性,能言人语,继承孔孟之道,后世鼠幼皆口诵论语,互称君子,再过二世便索性建鼠国,国号承周,以周礼治国,至今近千年未出矣,这阵前威风凛凛的鼠将正是周国大夫,鼠建国是也。
鼠建国巍然不动,仍旧圆目而视,向后招手,半柱香功夫,阵群缓缓分成两列,从中走出一只小队,皆裸半肩,肩负一长梯,此梯之长竟需十几名鼠力士,只见众鼠将之拥至鼎下,下方置一梯床,三鼠操之绳索发力,那梯竟缓缓翘起,稳稳搭于鼎沿耳饰之中,又来两鼠为鼠建国卸甲,只见它雄赳赳气昂昂,一步一停爬到鼎上,众鼠仰头观望中还不忘记摇旗呐喊,击鼓助威。
马葆光睡了一下午,八月中秋凉意习习,感染了风寒,鼻子不禁瘙痒,重重的打了个喷嚏,那鼠建国还未站定,只一个踉跄跌入满鼎牛肉汤锅里,众鼠顿时慌了手脚,一层一层的向鼎边蜂拥,几个身手矫捷的早已乘梯爬到了鼎口捞救鼠建国,马葆光知道自己误杀堂堂周国大夫,罪责难逃,于是便拔腿就跑,也不知跑了多少里,耳边仍徐徐传来群鼠叽叽喳喳的嚷嚷声,回头还能看到荧荧点点的篝火,当下更是加速狂奔,不管来路,直行的浑身是汗才停下来扶树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