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县一中 刘绪洲
近日,笔者在《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19,6期)上读到杨以庄老师一篇题为《“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并非思乡诗》的文章。杨老师此文由曹文轩散文《前方》中的一处引文谈起,大胆质疑,试图证明曹先生对韦庄《菩萨蛮》(其二)一词的理解有误。对此,笔者不敢苟同,特撰文与杨老师商榷。《菩萨蛮》(其二)是韦庄《菩萨蛮》五首之一。关于这首词的情感,历来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此词单纯表达作者对江南的赞美;另一种认为既有对江南的赞美,更有对故乡的思念。根据曹先生的散文来看,曹先生显然持第二种观点;杨老师则否定这一看法,认为此词只有赞美江南之情,没有思念故乡之意,不能以思乡诗视之。主要理由有二:其一,作者笔下的江南太美了,离开了不得不令人断肠:这是作者“断肠”的真正原因;其二,作者写作此词时正流寓江南,他的家乡长安已被乱军所占,作者怎会身处“花间”而思念满目疮痍的家乡?那么此词到底有没有思乡之意,笔者试从四个方面予以探究。
一、生活常识
艺术固然可以高于生活,但若失去了对生活常识的尊重则不能成为艺术,因为它抛弃了艺术的首要标准——真实。杨老师对这首词的解读看起来理由充分,实则有明显违背生活常识的地方:其一,作者笔下的江南确实很美,但为什么非要成为一个人离开了一定要“断肠”的理由呢?“断肠”可是一种悲伤到极点的情感体验啊!其二,一个人思不思乡与他是不是身处“花间”(杨老师大概指和平美好之境)以及他的家乡有没有遭遇战乱有什么关联吗?按常理,一个人的家乡正罹兵燹,不是更应该对它施以关心和牵挂吗?为什么反倒不该思念了呢?这种解读明显是违背生活常识的。
二、群文视角
以上论述也呈现了一个事实:此词是韦庄《菩萨蛮》系列中的一首,要确定这首词的情感,能不能和其他四首结合起来呢?这个视角是群文的,也是实践证明可靠的。那么其余四首中有无“思乡”情绪呢?根据诗歌本身和后人的研究,其余四首是含有明显的思乡情绪的。这从“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其一)“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其四)等诗句可以看出;那么,写作时期大致相同的其他四首能抒发思乡之情,这首为什么就不行呢?
三、“症候”细读
既然韦词《菩萨蛮》系列蕴含“思乡”成分已毋庸置疑,为什么还会出现不同的声音?对此,笔者以为至少有两方面原因:其一,此词虽然用笔极简,但却十分传神地写出了江南风物的美好和生活的美好,与中晚唐那些有名的《忆江南》《梦江南》一起强化了中国人心目中的“江南情结”,人们读到此类诗词时思维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向歌咏江南方面靠拢,而忽视作品的其他情绪;其二,此词歌咏江南的内容明显,抒发思乡的内容模糊。那么我们如何能从江南丽景的背后读到作者的思乡之情呢?笔者近期接触到一种新的文本解读法——“症候细读法”似乎对解读此词有拨云见日之效,不妨分享给大家。所谓“症候细读”是指于文本的悖逆、含混、反常与疑难处生疑探索新知的阅读法。细读此诗,至少有以下几处悖逆或疑问,若对它们进行深入思考,一定会得到不寻常的认识:1.久居他乡的游子不是盼望回乡吗,但作者为什么在结尾处却十分坚决地劝阻自己回乡? 2.作者开头为什么说“人人”尽说江南好,而不说自己也这么认为?3.常言道“下雨天,酣睡天”,可词中作者为何“听雨眠”而非“酣眠”?4.江南自古以来是一个“水巷小桥多,人家尽枕河”的地方,此词“画船听雨眠”一句似乎也透露出作者是在一条船上写诗,可作者写江南人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说“河边”人似月而说“垆边”人似月?要回答以上问题,将词的情感囿于赞美江南一个方面显然是无法完成任务的,只有承认此词在赞美江南的同时亦委婉地思乡方能打通所有的关节:例如正是因为家乡战乱未息,作者才言不敢返乡;正是因为江南景色再美也终归是别人的故乡,作者才言“人人”尽说;也正是因为作者思乡心切,才“听雨眠”而非“酣眠”以及看到“垆边”(暗示经常来此饮酒)人似月,而非“河边”人似月。
四、有意掩藏
基于以上讨论,我想此词是否包含了作者的思乡之意已经不用多说了。可新的问题来了,作者既然思念故乡,为什么不尽情地诉说,而用歌咏江南来掩藏呢?对此,笔者以为作者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作者离家日久,家乡人事有多少变故不可预知,故不敢去说!对于这份情感,作者只能有意掩藏。钱钟书先生曾说在中国诗里,“说出来的话比不上不说出来的话,只映射着说不出来的话。”(《谈中国诗》)韦词中的这种感情正是“说不出来的话”。既然说不出来,作者只好顾左左而言他;作者没有说出来,读者又怎会轻易体会得到?除非阅读经验丰富或跟作者有类似生活经历的读者才有可能领悟得出:是谓“初读不解诗中意,解时已是诗中人”也。
(文章刊载于《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