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刘东东30岁的生日,他难得起了个早。母亲一如既往在院子喝稀饭,看到他从屋里出来一脸的诧异,筷子悬停在半空,愣了半响,忽然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嘴里鼓鼓囊囊的说不出话,等到终于咽了下去,刘东东已经走出了院门。
院墙内响起一片欢笑声,银杏树跟着有节律地颤动,好像不这么做就太没人情味了。树下,男人端来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女人在往孩子碗里盛面条,老人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被手绢包裹着,小心地打开,塞到孩子跟前。是一个变形金刚,孩子欻地丢下原本紧攥着的一叠“羊片”,一把抓过来抱在胸前,脸上的表情由惊奇跳跃到兴奋,老人脸上的皱纹也在微笑中荡漾开来,只可惜变形金刚没有表情,不然它肯定表现出龇牙咧嘴地疼。一枚熟透的果子随风坠落,打在孩子脑袋上,他愣了一下,哇地哭了出来,老人慌了神,荡漾出去的皱纹随即拧成了疙瘩,女人忙把孩子揽到怀里,像台复读机一样反复地说:“宝贝别哭,树坏,爸爸打它!”男人登时像一台遥控打桩机似的围着树干咆哮起来:“叫你砸我儿子,他今后还要上大学,砸脸也不能砸脑袋,哼,看你还敢不敢砸……”更多的银杏果簌簌掉落下来,打在刘东东五岁的生日面里。
走出巷口,往东拐是一溜商铺,因为紧挨着学校,所以大都是早餐铺子,这个点正挤满了学生和家长,一个个门头上都缭绕着从屋里窜出的白色雾气,分不清到底是人们呵出的还是刚出笼的包子呵出的。
“来十笼烧卖!”一个嗓音在人群中炸了开了,几个学生从凳上被拽到地下,他们怯怯地回望了一眼,掸着衣服跑开了。为首的人轻蔑地看看其他人,顺势坐了下来,随行几个人围着他坐了下来,把桌子拍的震天响:“老板,快点上!”几个正在排队的学生嘀咕几句跑开了,老板无奈地看看了他们背影,愤怒地捶了一下案板,那团刚揉好的面团有气无力地塌了下去。店铺里响起一阵鬼哭狼嚎的笑声,刘东东得意地把头发往后一捋,头发自然的分叉开来,这是他为庆祝十四岁生日刚理的发型。
再往前走是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唯一就意味着没有选择,也意味着玉龙混杂。从大门进的是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现在已经很少见到自行车接送,不是电瓶车就是汽车,这些五花八门不用上学的机动车辆堵住了大门,家长们出奇一致地把书包递给孩子,好像一种必不可少的交接仪式,有的仪式要稍长一些,叮嘱一番或是撒娇几句都是常见的。往侧门走的都是高中生,他们要利索很多,也许是感觉日子快混到头了,初中生则显得淡定许多,有的从正门挤进去,有的从侧门尾随着高中生,他们好像什么都敢尝试。
侧门一直开在那,即然让人进来了为什么还不锁上,难道是鼓励我们逃学吗?他耷拉着脑袋往外走,心里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父亲扶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站在门口,那双捶过银杏树的手有些皲裂,像两根老树杈一样锁着把手,空气有些干涩,迟缓而沉重,随时能擦出火星似的。身后的操场上响起广播,他刚要迈出校门的脚缩了回来:刘东东同学结交社会不良青年,多次在校内校外打架斗殴,因屡教屡犯,且经校方多次警告无效,现宣布对其予以开除……原来我这次不是逃学!他心里顿时踏实了,正准备跨出去,抬头望见父亲愤怒的眼神,又把脚缩了回来。“走吧……赖着也没用了!”父亲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来,他缓缓掉转车头,结果转错了方向,在原地绕了一个圈,像是在画了句号,随后晃晃悠悠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刘东东跟了上去,保安大爷在身后拍了拍他肩膀:“孩子,你才十六岁,今后的要好好走……”
走完学校东边的围墙是一个十字路口,路对面有一幢房子正在拆迁,墙体已经面目全非,刘东东停了下来,他知道那是派出所,他看到一台巨型打桩机正矗在墙里面,钻杆已经升到半空,随时都会砸下来。
啪!民警的手重重拍在审讯桌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再不老实交代你后半辈子恐怕就要待在里面了,你知道不!”刘东东轻蔑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缓缓地合上了眼。他心内是恐惧的,所以他要竭尽全力把这恐惧掩藏起来,一旦恐惧跑了出来,那兄弟义气一定像个气球一样被戳破了。那民警刚要从椅子上弹起来,被旁边的另一个民警拦住了,他和颜悦色地说:“刘东东,你可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你们偷了海港娱乐城的300张抵用券,每张价值500元,一共三万元!那可不是白纸一张,是可以直接抵现金的,这是盗窃!民警顿了顿,看了看刘东东表情,又说:“你虽然只是一个把风的,但是也是同伙,而且包庇同伙的话性质更严重!你知道这么多钱会判多久?你有没有为你爸妈考虑过?……后面发生了什么,刘东东什么也记不得了,他像是在脑袋里挖了一座坟,把这段记忆深深埋了下去,只记得墓碑上写着:刘东东,男,汉族,23岁,判处有期徒刑7年……
打桩机的轰鸣声渐渐淡了下来,路两边的绿植也繁盛起来,前方的一扇门里陆续有人走出,这是镇上唯一的游乐场,以往每到生日,刘东东都要来这里。他去买票,熟悉的售票阿姨已经不在,窗口坐着一个涂脂抹粉的小姑娘,他被轻蔑地看了一眼,本想怒怼回去,转念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过时的夹克,忽然觉得理所当然,径直向里走去,那里有着一座“旋转木马”。
刘东东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旋转木马”的,但他清楚记得小时候这里有一批木头做的马,每次生日,他都要缠着爸妈陪着来坐木马。在栏杆外排对的时候,他总会认真地挑选一批最英俊,身穿最华丽盔甲的马。当管理人员拉开入口处的栏杆,他总要会急急忙忙地挤过人群,抢在队伍的最前端,唯恐先进去的人占了中意的那匹马。后来,这里改建了游乐场,以前的木马变成了现在的“旋转木马”。
管理人员拉开了栏杆,刘东东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这个点来游乐场的人不多,他有些兴奋,生平第一次近距离地挑选着木马。他总会认真地挑选一批最英俊,身穿最华丽盔甲的马,平台旋转起来,头顶是一片七彩炫目的灯光,耳边萦绕着圆舞曲,抬头就能看见印着白色天使的蓝色圆柱,天使随着木马的奔跑舞蹈着,刘东东感觉到一阵眩晕……
“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刘东东扶了扶金丝眼镜,抬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位涂脂抹粉的售票小姐,正隔着栏杆向他挥手。他觉得有点厌烦,正想找个适宜的方式去躲避,手机响了“刘总您好,今晚您还约了一个重要的客户,我现在方便来接您吗?”
刘东东捋起西服袖口,找了个角度看了看表,江诗丹顿的表面在阳阳下有些许晃眼,凑近话筒说:“我在老家,我们三小时后见!”
远处,游乐场硕大的广告牌在阳光下闪耀,刘东东把手盖过额头,眯着眼望去,依稀看到那几个字——你相不相信你有另一种人生,来这里,你不会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