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的悲剧

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农庄的,然而这回却不料,竟有马厩规章白纸黑字地写着上工的时间也要阳奉阴违。

农场主颁令那日,正逢立冬。他裹着貂绒大氅,靴底沾着新磨的麦粉,手中《昼夜轮作令》的朱砂印还往下淌着血珠子似的红。"往后每月朔望二日歇蹄,其余辰光需套双轭。"他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里都堆着笑,像在施什么天大的恩典。马群中起了阵骚动,三十八副铁嚼子叮当乱响。

"休要聒噪!尔等牲畜,给予你们机会上工,换得每日马料,得以养育老小,你们可别忘了自己还欠着镇上钱庄虎老板买窝棚的铜板",农场主忽然掀开墙角的苫布,露出块丈许长的檀木匾额,上刻《马权保障令》五个鎏金大字。月光斜斜切过匾额,照见条款小字早被虫蛀得七零八落,唯右下角"违者罚三升豆粕"的朱批鲜艳如新。马群霎时静了,鼻息在寒夜里凝成团团白雾,倒像三十八座将熄未熄的焚尸炉,不过一会儿,马儿们都乖乖地套上双轭。

不过三五日,食槽前便悬起"福泽榜"。卯时上工的得苜蓿,子夜套轭的赏甜菜,若逢雨雪天"自愿"上工的,还能添勺掺着玻璃渣的蜜水。当然也有不愿就范的,譬如北槽那匹青骢马,昨日竟要挣断辔头,今晨便被拴在磨盘旁示众——颈上挂的杉木牌墨迹淋漓,赫然写着"懒畜"二字。

最妙是农场主的驭马术。晨昏定省时,他总抚着《马权保障令》训话:"诸位且看檐下家雀,尚知筑巢不分昼夜。"说着往槽里撒把盐粒,"马生天地间,岂能不如禽鸟?"待月上中天,又举着松明火把巡厩,火光在他貂裘上跳成鬼影:"对庄李掌柜的驴子都学会三班倒啦!"马群在明暗交错中机械地点头,鬃毛间抖落的不知是夜露还是冷汗。

前日镇上派来头戴铜铃的灰驴督查,马厩里当真歇了半天工。那驴子绕着食槽踱步,蹄铁在青石板上敲出串空响,末了却停在《自愿劳作状》前不动了——但见八百斤重的拴马桩上,密密麻麻摁着带血的马蹄印。待督查驴捧着袋精料晃出庄门,当夜的轭具竟比平日又沉三分。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为农场主辛苦劳作几十年的老马因终年劳累而吐血身亡,咽气时我正在近旁,它干瘪的肚腹突然剧烈起伏,浑浊眼珠直直瞪着《福泽榜》下那滩暗褐污渍——上月累死的棕马喷溅的血迹,早被草料渣滓盖得严严实实。"跑...跑..."它嘶鸣戛然而止,前蹄却在断气前猛地踹向拴马桩。榆木桩子"咔嚓"裂开道缝,露出内里早已被蝼蚁蛀空的芯子。

值此子夜,马厩里仍响着此起彼伏的磨牙声。三十八副铁嚼子寒光凛凛,倒将墙头《马权保障令》的鎏金字映得惨白。年轻的马驹边嚼甜菜边嘟囔:"等攒够买蹄铁的铜板..."话音未落,忽听得庄外传来闷雷般的响动。但见东南天际红光隐现,竟像是二十里外矿山的窑炉倒了。

我望向食槽深处,昨夜未化的冰碴正在月光下幽幽发亮。那头总爱仰望星空的黑骡突然昂首长嘶,它瞳仁里映着的野火,竟比农场主的松明火把还要炽烈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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