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把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
——《题记》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茶峒,充满着方正质朴的民情风俗和恬静幽美的自然风光,无时无刻不让读者醉心于故园之美和人情之善。但边城能带给我们的绝不仅限于此,正如作者在《题记》中所言,作者要叙述小人物的忧患,小人物的营养不足,以及小人物活着的观念和欲望。作者一边通过诗一样的语言,把美好的乡土风情活灵活现的展示给世界,一边给人物赋予忧伤的基调,展现一种深入灵魂的悲剧美。
翠翠得名于住处多篁竹,翠色逼人来之意。茶峒的自然长养并教育着她,故初长成的翠翠,天真活泼,如一只小兽物,兼乖巧善良,如山头黄麂。但翠翠是忧愁的。
她的忧愁来自于情窦初开的少女心理,无人可供倾诉。在翠翠第一次进城看划船,祖父忘记接翠翠回家,善解人意的二老傩送让家里的伙计把翠翠送回家中。回家后,翠翠没对祖父有任何埋怨,但却为心中的那一点点萌动的情愫沉默了一个夜晚。
翠翠的忧愁还来自,翠翠喜欢的男孩是傩送,但三年后上门提亲的却是傩送的哥哥天保,这秘密深藏在翠翠心底,老祖父毫不知情,翠翠也羞于向祖父说出心事,最终她只能选择回避。翠翠的回避不但让祖父产生误解,而且让大老天保和二老傩送差点兵戎相见,更不幸的是直接促成天保的死亡。这正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天保的死在翠翠和傩送之间划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翠翠不得不的忍受这样的局面。
祖父在饱受翠翠终生大事无法敲定的打击后,一个雷雨大作的晚上,祖父也永远的离开了翠翠。翠翠悲痛欲绝,但悲伤过后生命还要继续,‘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在船总顺顺、马兵等的帮助下,安顿好了祖父的丧事后,翠翠仍然同黄狗一起继续摆渡。翠翠没有别的选择,失去唯一亲人的忧伤将永远萦绕着可怜的翠翠。
到了冬天,已经坍塌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等待,也许是无穷无尽的等待,终将会成为翠翠的永远的忧愁。
翠翠的祖父,一个住在塔下的老人,他忠厚老实,静静的活着,从二十岁起便守在这渡口,一守就是五十年。
他从不思索生活对自己的意义,只是默默承受着一切,独生女背着他与茶峒军人有暧昧关系,他没对女儿说过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女儿生下孩子后,殉情离世,留下嗷嗷待乳的孙女,老祖父毫无怨言,责无旁贷的担起了抚养孙女的责任。
‘一转眼便十三岁’,虽然作者没有写出这十三年里,老祖父所经历了的艰辛和磨难,但我们不难想象其中的不易。轻描淡写之中,饱含时间的沧桑。在作家的笔,尽可以对时间做出取舍,但读者仍能感受到其中的厚重。
翠翠十三岁,正是‘杨家有女初长成’的时候,老祖父还是那个老祖父,变化的是翠翠生命力逐显,而老祖父的生命力式微,面对新老生命的更替的无可奈何,或许,这是沈从文一切忧愁的起点。
翠翠虽非‘养在深闺人未识’,但却是天生丽质。老祖父不会有‘一朝选在君王侧’的奢望,但给孙女找个好的归属的愿望还是有的,不但有而且很迫切。翠翠母亲的遭遇,祖父虽口中不怨天,但心却不能完全同意这种不幸的安排,翠翠可怜的母亲将翠翠交给祖父,现在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给一个人,祖父的责任才算完结,这是老祖父眼下第一大的忧愁,交给谁?必需什么样的方不委屈她?这是老祖父的第二个忧愁。
也许是老祖父的忠厚老实感动了老天,它果真给老祖父送来了一个勇敢耐劳又心直口快的年青人天保,老祖父喜欢天保的心直口快,但不敢替翠翠自作主张,于是告诉天保要么走‘车路’,要么走‘马路’。天保挑了‘车路’走,请媒人带着礼物到渡口认亲戚,祖父说好说妙,还说得问翠翠的主张。在与翠翠进行了一番若有若无的对话后,老祖父总算挑明了话题,‘船总顺顺请人为大老做媒,讨你作媳妇,愿不愿意呢?’此时,翠翠却不作声了,跑开了,留下一头雾水的老祖父,他怎么能猜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啊?他猜不透这里面有什么疙瘩,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沉思……老祖父忧愁,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母女二人有着共通的命运……
老祖父隐隐约约觉得翠翠心有所属,当翠翠告诉他,自己在梦中被美妙的歌声打动时,老祖父误以为翠翠心有所属的对象是那个唱情歌的小伙,老祖父甚至张冠李戴的认为唱情歌的就是大老天保,迫不及待就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天保,鼓励天保去追求翠翠,‘走马路,你有分的!’,不想老祖父的满腔热情,遭到一盆冷水,大老天保告诉老祖父,‘你要的竹雀孙女婿是傩送。’这大概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吧,老祖父的忧愁有谁能懂呢?
知道了船总家大老和二老都喜欢翠翠,但翠翠喜欢的是二老傩送后,老祖父又有了新的忧愁,他想起中寨王乡绅的女儿有意许配给二老傩送,嫁妆里有一座碾坊……老祖父没有碾坊,只有一条不属于自己的渡船,两相比较,常人不难做出选择。更让老船夫不能心安的是,接下来的几天,他居然没有再听到碧溪岨传来的歌声了。忐忑不安的老船夫决定进城找天保问个究竟,没想到却打听到了天保的死讯,船总顺顺口头上虽没讲半句责怪的话,但傩送却因此怨恨可怜的老船夫。
老祖父明知道天保的死会在傩送心里落下一个深深的烙印,但仍然不屈不挠的希望傩送明确表明对翠翠的喜欢。说老船夫糊涂也好,鬼迷心窍也罢,但我只看到老船夫一副爱女之心,他满心希望的是,翠翠喜欢的人能来碧溪岨迎娶翠翠,这个愿望是那么执着,那么迫切,与之相伴的忧愁却是那么浓烈,那么深沉……
可悲的是,老祖父直到临死前,都没有达成心愿。在那个雷雨大作的夜晚的前几日,老祖父被一场病几乎耗去生命的全部精力,躺了三天后,居然好了,或许是心里唯一的惦记支撑着他那饱经风霜的残躯,老船夫再次来到船总家,希望有个满意的答复。船总性情虽然十分豪爽,但他还是婉转劝告老船夫,莫再只想替儿女唱歌,小孩子的爱怨纠缠,大人管不了。船总的话委婉之中带有一股力量,老祖父感觉被一个闷拳打倒,还想说两句,但船总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此时,祖父心里大概只剩下悲凉。回到家里,老船夫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只能故作镇定安慰翠翠道:“怕什么?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是啊,这就是老船夫的生活态度,愁归愁,要来的还是会来,怕是没有用的。
沈从文的忧愁,窄里说,就是老祖父的忧愁,宽里说,是他忧愁那些和老祖父有类似遭遇的小人物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