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美好的,更好的是去做梦,而所有事情中最好的,是醒来。
——安东尼奥·马查多
1
第一次读到死亡,是在莫言的《生死疲劳》里,那是极具魔幻色彩的死亡。后来又从余华的《活着》中确确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悲剧和惨痛。
可死亡究竟是什么?
“梦。”脑海中一个声音如此回答道。
“怎样的梦?”我问他。可那个声音像坠到峡谷中的风,再也没有飞旋起来了。
那年我十七岁,正怀揣这个疑问沿着街道缓缓移步。
冬至。冷得让人直想往壁炉里钻。
我裹着棉衣,围巾一层一层似蝮蛇般缠至眼下,耳里塞着莱昂纳德·科恩的《断弦的耳朵》。
过街时,正对面指示牌上的“炭烧血掌”乍起,我不得已停下脚步。在漫长如海的等待中,我冷眼望着汽车开足电动小马达飞驰在冰川上,总觉得下一秒就会听见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随即观赏一场绚烂无比的烟火大会。
然而,时间倏一下跳走十秒,这个小城如十一秒前一样,丝毫没有迸溅出火花的可能性。不过当时间女神在我耳畔轻轻地数过第十二秒时,我确凿无疑地明白,我已经迟到了。
只能喟叹一声,无可奈何嘛!我能想象得出老黄看见空缺位置写有我的名字时暴跳如雷的模样,活像错吃辣椒的袋鼠,蹦蹦跳跳,恨不得把地板给踏穿。
这时,红灯暴君独裁专制,强行阻截一行人长达三十秒,但其气数所剩无几,命亦不久矣!黄灯丞相慌乱了手脚,心知肚明再无法跟着红灯呼风唤雨,急急忙忙收拾行囊预备逃之夭夭。而绿灯早已调兵谴将完毕,暗伏四周,随时造反起义——当我正浮想联翩时,我不经意瞥见了她,与我面对面的一个女孩。
那一刹那,永远奔跑不息的时间竟缓了下来。汽车的轮胎用尽全力旋转却依旧清晰可见其纹路,辗起的冰碴混着尘土在半空中悠悠地飞舞。一切嘈杂喧嚣像缓缓关上的门离我而去,但我却能无比清楚地听见一片枯老的叶子从枝梢上断裂的声响;能听见刚梦醒的苍蝇撞上晨练老人的剑发出的悲鸣。瞬时一股暖流穿过我全身,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女孩往手里哈着热气,零碎的刘海儿耷拉在额前;长发披至肩头,末梢扬起可爱的卷儿;白色羽绒服下扎着黑色短裙,即便是加绒的腿袜,也掩盖不住两腿的纤细。可奇怪的是,我单单瞧不仔细她的脸,削瘦的轮廓始终朦胧着,犹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隔着玻璃看沐浴的美人。明明近在咫尺却让人觉得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情不自禁的,我向前踏出一步,落脚的声音响得吓了我一跳;与此同时,耳里唱起鲍勃·迪伦的歌《答案在风中飘荡》,“是啊到底要花费多少生命,他才知道太多人死亡……”一辆白色小轿车呼啸着从我身前掠过,黑色玻璃几乎擦着我的鼻头,刮起的旋风吹得我的脑袋嗡嗡直响。
原来生与死从来只有一步之遥。
旋即,绿光乍现,人流汹涌,我在洪波之中,再找不到数秒前看见的那个女孩。忽的,我一个趔趄,身体侧着倒下,耳里的声音又渐渐远了,眼中的景与物也逐渐化作沙影,消失在缥缈无际的黑暗深渊。
我摔倒在了木质地板上,脑袋烧成了火鏊子。浑身没有哪一处不痛,没有哪一块使得上劲儿。我要死了么?眼前是雪白的墙,跳跃着黑斑重影;耳里嗡鸣不绝,模模糊糊中,我听见推开门的声音,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唤,我坠到无尽的梦里面去。
梦里别无他物,只剩下漆黑一片。
2
夏日来临的第一个早晨,好命的我差点因流感失掉性命。得亏救治及时,方才保住这脆弱身体。
急诊过后,便是繁琐的入院手续。我歪倒在长椅上,浑身仍软得像焉了的黄瓜。四周尽是形形色色的影子,在虚假的、热烈的白光下伸缩、扭曲,放肆的笑,痛苦的嚎。医院向来都是这样一副光景。
母亲忙前顾后,形单影只的瘦弱身躯夹杂其中,宛如一个迷失方向的女孩在街道上拥挤的人群中乱窜;焦虑、无助写满她的脸,可她不敢求助,甚至不敢抬头,她害怕看见一张张神情冷漠的脸,那些张脸会变成魔怪,永远盘旋在她的梦里。
我想进到她的梦里,帮她驱赶那些扰得她睡不好觉的东西。可总不成。每一次我都无可奈何的被阻挡在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蜷缩在阴诡地狱中,受尽妖魔鬼怪的欺凌。
就像现在,母亲涨红了脸,同一个枯瘦如柴的男人争执最后一个床位。
“能不能把床位给我,求你。”母亲苦苦哀求道。
“凭什么?”
“医生说,我儿子他……无论如何,得住院才行。”
“每个人都得住院。”
“可……只剩下一个位置,终归有一个人得离开。”
“但为什么那个人一定是我?”
“你年长些,他还小……”
“我呸!”男人打断了母亲的话,把头转向我看了一眼,思忖了三、四秒,继而朝母亲摊开五根瘦骨嶙峋的手指,说:“可以。你给五万,我让床位。”
母亲被这笔不甚小的数目吓得瞠目结舌,脸露愠色却又不敢发作,“哪里有你这样的人!家里本没没多少积蓄,治病又花去大半,如何还拿的出这么多钱!”
男子哼了一声,“有钱说事,没钱滚蛋!”
说罢话,男人掉头便要走。母亲扯住他的衣袖,“救救他吧!”
男子不耐烦地甩开母亲,指着自己过分瘦瘠的脸——颧骨突出,眼窝凹陷,两颗瞪大的眼珠时时都有滚落的危险;最有肉的是两只耳朵,像两只不合时节的叶子硬插进他的头骨——吼道:“我救了他,谁他妈来救我!省省吧,这儿没有这样好的买卖!”吼完后,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母亲哑言。男子已经失掉了一切兴趣,漠然转身欲离开。可母亲仍死死拽着他的衣摆,盈满委屈的泪的眼睛里,透出从未有过的倔强。
男子被彻底激怒了,回头一巴掌打在母亲的脸上。那响亮的耳光像突如其来的电击,正中我的胸口,我从长椅滚到地上,恍惚间看见攒动的人头和耀眼的白炽灯光。俄而,我的视线重新聚焦,看见那名男子正猛踢倒在地上的母亲。每一次用力,他的身体都会夸张的往后倾。周围陆陆续续停住了一些人,他们或是健康人,或是病人,但他们全都神情呆滞,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忽然间,地面开始剧烈晃动起来,一个巨大夸张的影子随着訇然而至的踏步声缓缓靠近。所有人脸上的呆滞都变作了惊恐,方才驻足观看的人也把目光收束起来,埋着头匆匆离开。我仍躺在地上,好奇地把目光投过去。但见一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女人。她裹着素色的工作服,将烂稻草似的头发绾在脑后;她的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脸似刚褪去的蛇皮,眉眼间隔很大,令人不寒而栗。倘若她再淌着涎水,手里端着铁铸的三叉戟,我便真把她当作是从阴曹地府里爬上来的鬼卒。
她在男人面前站定。偌大的厅里,只剩下母亲呜咽哽塞的声音。
“怎么回事?”女人吐出的字像是从深井中捞起来的一般,
男人满脸讪笑,骨头和皮挤到了一块儿,“没事没事,这女的犯浑,我给治治。”
“谁允许你在这里打人?”
“我……”
“那么,”女人顿了顿,“你得离开这里了。”
男人像是受到何种惊吓,眼珠瞪出了眶,咋舌道:“为……为什么?”
“你知道这里的规矩,同样的话我绝不会说第二次。”
男人又呼哧呼哧喘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女人,愣是没把脚摞开一步。
时间忽如静止。几个人就这么干巴巴的呆着,凝成了一副黑白画。我觉得口干舌燥,于是砸吧砸吧嘴;那一刹那,女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起拳头揍在男人的鼻梁上,发出好似玻璃破碎的声响。男人往后飞出去好些距离。我看见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甚至来不及“哼哼”一声,便如朽木一样再无声息。
时光这才继续流转,如梦境里飞逝的错综复杂的影子。女人走后,方才逃走的人便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很快又挤满了大厅。后来,几个清洁工人模样的人来把那个男子抬走;同时,两个年轻貌美的护士将我和母亲搀扶到了住院楼。
我的床铺位于一间二人病房,是一位刚刚逝世的老婆婆腾出来的。我刚进门时,她恰被推出来,身上穿的是一件廉价的短袖格子衫,右膀上有一块明显的胎记,满头白发,脸上洋溢着一种释然的安详。我突然想起一句话:自由即是死亡。唯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
母亲和护士不知所踪,我独自一人进到房里。房间如所有医院病房一样,简单、干净,充斥着消毒药水的味道。我的床靠着门,另外一张床临近窗户,此时床上空无一人,只留下一本质地颇好的书——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那可真是一本挺有趣儿的书。金毛兽,影子,头骨,图书馆女孩,死亡,永生……
我一边回想着书中的种种情节,一边躺到刚更换过的洁白被褥上,随即合上眼睛。我嗅到了生的苦涩和死的芬芳,那位老婆婆逝前的最后一缕魂灵安抚着我,很快,睡意便如轰然下坠的瀑流,将我淹没。
梦,仍是一片漆黑。虽然我无法睁开眼,但能隐约感受到黑暗中破开一丝光亮。那点光亮逐渐强烈,我依稀听见金属碰撞的清脆响声。我的脸上似乎罩着什么东西,我呼出去的气息被弹回,打在鼻翼的两侧。我仿佛涸辙之鲋,在生与死的边缘彷徨,彷徨……
3
不知过了多久,恍如一个世纪,又似乎只不过几分钟,无论怎样,我总算能够把沉重的眼皮抬起。头顶是陈旧的灯;空调机被镶嵌在墙里,一边吸入热气一边又吐出冷息,活像植物正在进行光合作用。
我从床上坐起,全身似乎有了点气力,只是四肢、腹部、头仍头痛不已。我觉得口渴,伸手找水喝,却发现母亲留下来的纸条:
费已缴齐。我走了。望一切安好。
简短的三句话落到纸上,竟刺得我流了泪。莫名其妙,我拭去几乎不能遏制的泪水,这时,我才瞥见临床上的人,是个女孩,短发,垂至下颚,露出脖颈。她呆呆地望着窗外,手上端着的书被无声的风翻阅,页码快速翻滚,就像将死之人回顾自己一生时的走马观花。
但女孩对此熟视无睹,只是执着地看向窗外,身体如泥塑的雕像般一动不动。她究竟在看什么呢?渐沉的夕阳?寥落的星辰?
我禁不住好奇,便大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女孩浑身颤了一下,继而把头转过来,脸上带有点愠怒和惊讶,“你嚷什么?”
这个女孩子,生长得十分好看;端正白皙,肌肤柔软,如酪如酥。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深邃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
我逃似地摞开视线,不敢再盯视那双如此晶莹澄清的眸子。一时间,我竟窘得找不到适合的言语来应答。
她见我并非有意,也就不把这点误会放在心上。
“也许会下一场雪吧!像《情书》里面写的一样,‘洁白无瑕的雪花漫无边际地从无色透明的天空飘落,美得无法言说。’”
我又抬头看她,暮色如雾中,她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我看得有些傻乎乎的。她似笑非笑地说:“给我讲的疯话吓呆了?”
我连忙从思想的神游中抽离出来,说:“可当下偏偏是夏,日头煌煌地照着,哪怕现在落了去,也叫人热得受不了。若不是那玩意儿,”我指着空调机,“咱俩都得让太阳吸成枯叶子。”
她笑着一拍手,道:“多妙的话!”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她撩开薄毯子,站到床上。青瓷色的短裙下露出一对洁白如玉的腿。她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拿书捂住胸口,喝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的声音十分清脆,像极了山涧的泉水叮咚,让人顿觉舒爽。但同时,也招来了护士长的警告。
那人叉着腰在门口吼道:“要再肆无忌惮,就把你这只小黄鹂的嘴给缝上!”
女孩吐吐舌头,乖巧地闭嘴,重新坐回毯子里去。待那一个走后,她才吁出一口气,对我说:“唱得怎么样?”
“再好不过!”
她嘿嘿笑了,“好久没有这样快活了,一直都顶喜欢唱歌来着。”
“此外?”
“喏,也十分喜欢看书。”她捧起手中的书,“可读过村上春树?”
我点点头。
“唔……你怎么看,他的文字。”
我仰着头望着天花板,“倏然而至的温暖,猝然而逝的孤独。”
她沉思起来,良久后才摇摇头,说道:“痛苦、绝望和死亡。”
我不禁愕然,再仔细瞧她,方才活泼可爱的影子竟荡然无存。她把下颚抵在膝上,双手把腿环起来,眼睛只盯着前方。在那双眸子里,生命随着逐渐下沉的光辉消失殆尽,留下了遍野死尸和即将落下的望不见尽头的黑暗。
她突然开口道:“嗳,你知道性恶论吗?”
“那是什么?”
“认为人性本恶。”
我试着想象新生的婴儿突然张开双眼,整张面孔扭曲奇怪,像地狱里的小鬼。四周一张张欢快的脸令他觉得恶心,于是他满带恶意地吼道:“杂碎们!嚷嚷什么?滚开!老子要困觉。”倘若世界变成这副模样,兴许就不会这么矫揉造作了。我的心里忽的腾起一股恶意,像燃烧的烈火,我的五脏六腑都在焚烧。可我在火光中瞧见了母亲悲悯的脸和憔悴的笑——万顷之火于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以那样认为?”我问道。
“恶才是最接近真实的。”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莫可言喻的幽蓝之光,浅浅的、淡淡的,在太阳落下的巨大背影里悠然自得,愈发明亮。
“可人总会做梦嘛!”
“那有什么好,都是假象。”
“就像逛街,如果总在胡同里兜兜转转,景色也就只有斑驳的墙和一成不变的黑暗。”
她像是同我争论得烦了,生气地吼道:“去你的狗屁胡同,那是旷野!”她的声音渐渐消逝在风里,须臾,亘古不变的寂静重新笼罩着整个房间。此时太阳下沉大半,金光灿烂的玉镯变作昏暗泛白的鱼肚皮。
她把头埋进臂弯里,忽的哭了起来,宛若《挪威的森林》中突然捂面痛哭的直子。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哭。这哭声叫人心生怜悯,一会儿便忘却了她内心阴暗的部分。可我又不懂得如何宽慰女孩子,心里原本想出几句话,好不容易攀到喉咙,又觉得十分滥俗,只好作罢。这时太阳已坠入山谷,夏日的最后一抹光也收束起来。她仍旧啜泣不止,炎热的黑暗包裹着她像葡萄紫的绒毛毯。
哭出来的是泪,落下去的便是过往。我记不起这是哪一个诗人所写,索性不想了,将随身的手机拿出——该死,电量所剩无几——还好足够听几首歌,便把耳朵塞上,独自一人乘着竹筏,飘荡在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中。
巨大的阴影卷过,悲壮的雷吼,一阵复一阵的狂风,教人充满恐惧和惊异。我一回头,瞧见她登上了我的竹筏。她浑身湿透,紧紧地依偎在我的怀里。我嗅到她头发的香波,衣领的皂角,以及脸上残留的海水的腥味。正当这风狂雨骤之际,我像《老人与海》里那个面对海洋无所畏惧的老头儿,一边紧拽住竹筏,一边紧搂着她。紫蓝色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打在我们身上。闪电撕裂了天空,赶走了夜,旋即,雷訇然而至,炸得我们头昏耳鸣。最后由于意志力,白日的清明又重新还给了我们。
“呼——”我长吁了一口气,手机适时耗尽能量,陷入可怕的长眠。
“痛快!”她笑着道。
“的确……”我转过头,恰好同她四目相对,两人鼻翼之间不过数厘的距离。
这使我感到十分慌乱。我把身体往后摞,因为病床实在小了些,我险些摔将下去,窘迫的模样令面前这个女孩开心不已。我装出张望窗口的样子移开眼睛,哪知她竟更加好笑的盯住不放。
“嗳,可同女孩子这样接触过?”
我努力回忆度过十八个春秋的生命,脑子里逐渐浮现出几张模糊的影子,那或许就是从前被称作女朋友的人也未可知。但我现在竟完完全全想不起来她们的模样,仅能知道我同她们度过了一段相当不错的时光,大概。
于是我点点头。
“到哪种程度呢?”
“哪种程度的话,说不好。”
“唔……那是否接吻过呢?”
我敲了敲隐隐作痛的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那些本该记住的人和事,比如接吻。
“大概没……唔!”
她竟一下子蹿过来,整个身体伏在我身上。她的唇准确无误地吻在我的嘴上。我瞪大眼睛盯着她。她的眼弯成了月,漆黑如墨的眸子又如最初时那样灵动可爱了,仿佛一只在清泉中悠然游弋的鱼儿。
约有五六秒,两人悄然无声地对着嘴唇。渐渐的,两人都醉了。双眼朦胧,肩膀放松,身体轻盈。彼此相拥而吻,舌同舌的交织,唇与唇的碰撞,心和心的相连。我仿佛随时可以融到她的身体里去,我想她亦是如此。两人如此这般好长时间,直到呼吸不得,以至于两人分开后都喘息不已。那是一个热情似火的吻,一个延绵不断的吻,一个不知归宿的吻。月的清晖倾泻下来,这片银色的海洋中,两个人都被扼住了喉咙。
最先开口的还是她。
“为什么在这儿,你?”
“流感。”
“唔……那是什么感觉。”
“死神的镰刀挥向我,好在我退得及时,只在颈上留下一道血痕。”
“嚯!可真够险的。”
“那你呢?何至于在这里过活?”
“你不知道哩!到了晚上,我就会抓狂,到处咬人,像只失心疯的狗。”
“真的?”
“哪里哟,骗你的嘛!”
“那到底?”
她却缄口不答,随后把话题引到另外一个上,“这个吻如何?”
“好得很!”
“果真如此?”
“当然。”
“怎么个好法?”
“唔……”我左思右想,忽的打响手指,想出一句自以为绝妙的话来,“就像农夫穿着撇脚的鞋干完一天工作,然后解开鞋躺倒在床上浑身舒展的那一瞬间。就这样好。”
“真这样想?”
“真这样想。”
她神秘莫测的笑着,跂上拖鞋站起来,“说实话,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想。答应我,倘若哪一天我不在了,请记住这个吻,或许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活过的唯一证据。可以吗?”
“永远。”
“唉!”她沉沉地叹息一声,“可终归是没有办法的。你总有一天也会死去。就像燃烧的火柴帮忽的熄灭,什么也不剩,什么都完了!”
“彻彻底底?”
“一点不剩。”
我思忖了好一会儿,想起菲茨杰拉德这一类人物,虽然早已死去,却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活着。我正想告诉她,却听见她的一声惊呼,“嗳!你快来看!下雪了,鹅毛般的雪!”
“怎么可能!现在可是夏……”
“你来看便是!”
我半信半疑地站到她身边,顿时大吃一惊:万籁俱寂的夜,月如烛光,雪从遥远而荒凉的天际缓缓落下来,如书中写得一样,美得无法言说。
她静静凝视了一会儿,便转身去拨开门,朝对面楼梯口跑去。
“你去哪?”
“天台。”
她的声音好似落到空洞的山里,几经流转便阒无声息。我这才发现,此时整栋楼都是漆黑一片,只有楼梯口处的“安全通道”标志泛着幽幽绿光,叫人毛骨悚然。
我呆站了一会儿,直至一阵冷风将我吹醒,那种冷不是教人直打哆嗦的冷,而是刺到骨头里的冷。这不经让我怀疑,这里真的是这里?现在真的是现在?
但我并没有继续思考下去,而是抛开这些问题,迈出步子朝楼梯口走去。进到楼道里以后,愈向前,周围的黑愈浓郁;愈深入这黑暗,身体愈发沉重,脑子也变得混沌不开。到后来,黑暗完完全全地将光亮吞噬,自己就像裹进了一口黑布袋中。嘴唇上残留的触感仿佛历经长久光阴而消失殆尽;渐渐地,我甚至觉察不到我不断迈开的腿。现在能证明我还存在的,唯有身体隐隐传来的疼痛,和一颗孤独的心,扑通扑通跳动不止……
4
上到天台,眼前只有一片墟废。遥无际涯的天空像一块沉重的黑铁。鹅毛般大小不一的雪便是那铁上掉下来的斑斑锈迹。我双手抱臂,从嘴里呼出的气息竟然清晰可见。
女孩身着白色连衣裙,裙边镶着蕾丝花纹,露出没有一丝赘肉的小腿。她把手背在身后,昂着头张望天空,头发垂下来,是长发,直至背脊。
“嗳,回屋吧?这儿冷!这个鬼天气……”最后一句是我小声嘟囔的。
“你不觉得很好吗?下雪了,在这炎炎夏日,就像末日降临前的昭示。”
“嗨!我可不喜欢什么末日,往后还有好些年,我还没活够呢!”
她完全不理会我的话,自顾自继续说道:“大家一起死去,一同被埋进这雪里,这个世界将什么也不剩,唯有这皑皑白雪。”说完,她便不再言语。
我陪她在雪中站了半晌,身体被冻到一定程度。我又大声喊道:“这么冷不要紧吗?我说,咱回屋吧,那儿暖和……”
“嗳,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吗?”她转过身来,紧盯着我的眼睛说道:“一个妙龄少女,既没有受伤也无疾病,何至于躲到医院里过活。”
我摇摇头。
“因为害怕死亡!”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中尽是痛苦和绝望。
“别担心,你不会死,你还能活一百年。”
“每个人都这样说,可他们还是一个个相继死去。你见过死人的模样吗?刚才还热乎乎的身体,立刻就变得冰凉。你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生命像沙子一样从他身体里流走。他的面孔变得僵硬,尽管眼睛已经失去神采,但它仍紧盯着你不放。这会使你连做好几个星期的噩梦,而这段记忆也将永远烙在你的脑子里,直至你死去。”
她歇斯底里的吼叫起来。我的脑袋蓦地被什么东西凿出一个窟窿,以往逝去的东西一齐钻进来,霎时间乱成一锅粥。
仲夏。我二十一岁。适才从大学毕业。就业困难。父亲恰好逝世三周年。那是一个燥热的午后。我从上衣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倒翻的小板凳和母亲悬挂的脚;接着是粗呢蓝布裤子和去年商店打折促销时抢到的半袖格子衬衫,露出了右臂上那块显眼的胎记;最后便是系在脖子上的粗麻绳以及伸出嘴的舌和瞪出眶的眼。我直立立地镶嵌在门框中,望着屋内凄惨不堪的景象,心里什么都空了。直到手中的钥匙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我才发现屋里不知何时挤满了人。有的摇晃我的胳膊,有的拍打我的背;穿白褂子的在那儿拍照,戴警徽的敲着手中的笔,不耐烦地要我回答他们的问题。当时的对话我已然忘却,只记得他们说话的声音像石子击在水面上,而我,则是沉到水底的那个人。
因为抑郁症,母亲草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只留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家里的各种费用我已缴齐,不用担心。我走了,去寻你爸,望一切安好。写到后面,字迹越是扭曲难辨,想必已是竭尽全力。
回忆至此,我早已哭得不能自己。伏下身去,痛苦地敲打自己的头。
“想起来了么?”不知何时,她已悄然无息地立在我面前。
我抬头看她,奇怪的是她脸竟是模糊不清的,仅能分辨出她的五官,连是何种表情也未可知。她全身上下已然消却了古灵精怪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了长久岁月过后留下的孤独和沧桑,恐惧同绝望。
“你是谁?”我下意识地问道。
她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朝我惊声尖叫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为什么狠心扔下我不管?为什么不救救我……”
此时她的样子简直与野兽无异。我被逼迫得连连后退,不料绊到一块石头,整个人朝后倾去,谁知身后已是尽头,我悬在了半空中,旋即迅速下坠。
她的身影在我眼里越来越远,我的耳中塞满了风的呼啸和雪的低吟。她究竟是谁?我带着这样的疑问,缓缓合上眼睛。
但我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摔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而是从另一个世界猛地醒来。
腊冬。我已二十三岁,距母亲去世刚过去两年。这两年光景里,我在离家不远处的超市里得到一份零工,薪资能够勉强过活。我既不同人出去鬼混,也没有交往女孩,就这样孤独一人,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
我从床上坐起,靠着墙壁,回忆方才所做的梦。可梦里的人同事全杂糅到了一起,不管我如何绞尽脑汁,也无法将它们梳理开。
适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两年里有且仅有的一次响铃。但我几乎毫不在乎,任由它响个不停。当它响起第三遍时,我才伸手拿来接通。
“喂,哪位?”
“是我,还记得起?”对方的声音小心翼翼,像做错事的小女孩站在大人面前。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谁,也无兴趣知道,就这样。”
“别别别,我有十分要紧的事,你能再仔细想想吗?”
我沉思片刻,两年来第一次在脑海里翻箱倒柜地寻找某件东西。随后报出好不容易找到的名字。
她明显松了一口气,继续道:“嗳,近来如何?”
“马马虎虎。”趁着说话的空隙,我举目望了望屋内的光景,简直糟糕透了!
“唉!我最近遇到好多倒霉事,今天方便见面吗?”
“对不起,我等会得去打工。”
她那边没了声音。我稍等一会儿,正准备挂断,她又说:“我记得以前你常说,‘见不到你我会死的’,我想,这会儿见不着你,我或许就会死去,毫不犹豫。”说完,她便挂断电话,随即她又传来简讯,是她的地址。
我愣了许久,方才意识到死亡这个词的可怕。当即起身,穿上随手捡到的衣服便出了门。
我在大街上一边穿梭不止,一边回忆同那个女孩的点滴。当我正横穿到达目的地前的最后一条马路时,被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撞了个正着,整个身体犹如蝴蝶般翩翩起舞。飘飞的过程当中,我看见人们惊恐的面容和慌张的神情,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忽然间,我蓦地想起少年时期遇见那个女孩的场景。我在街的这边,她在另一边,我因迫切地想同她相识而迈出步子,差点被一辆白色小轿车撞飞。
此后我如愿以偿地同她在一起。那时我们十七岁,都深信彼此爱着对方。但高中一毕业,我们便一下子分道扬镳了,理由是可以忘记的那种。
如今再接到她的电话,声音同以前大相径庭。以前常嚷着要活一百岁的女孩现如今却把死亡常挂嘴边,何至于如此呢?只是可惜,或许再也不能同她相见了。
我被撞飞出去好远,意识没有当即失去。我甚至可以感觉到粘稠血液从我的头部往下流,还有讨人厌的灰尘一股脑儿往我的胸腔里钻。
许许多多的人把我围得水泄不通。这些狗杂碎,滚开!别在老子耳边嚷嚷,老子要困觉!这时,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快看!那边有人坠楼了!”
我合上眼,在一阵急促的警鸣声中沉沉地睡去。
5
当我再一次醒来,或许是真正意义上一次醒来。我正躺在手术台上,浑身麻痹而动弹不得。医生们筋疲力尽地看着我,嘱咐我好好休息。问其时间,方才凌晨二时左右。
“现在你知晓死亡是什么了么?”脑海中的一个声音问道。
我缄口不答。
那一个声音站到我的面前,与我相同的脸上带着些许戏谑。
“梦。”他说。
“怎样的梦?”我问。
“一个漫长的梦,足以忘记生的一切。”
“可我确确实实地醒过来了!”
他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意味深长地笑。
对话到此结束。
我看着他逐渐隐到黑暗中去,不久后,从外边传来窸窸窣窣的雨声,使我想起鲍勃·迪伦所唱的《骤雨将至》。
那呼啸的,急骤的,暴烈的,凶猛的倾盆大雨即将落下!
麻醉剂汹涌而至。
我闭目合眼,置身于沉沉的睡眠之中。旋即,熟悉的景物闪闪烁烁出现在我的眼前,耳朵里的歌声由远至近,是莱昂纳德·科恩的《断弦的耳朵》。哦!多么令人怀念的、沧桑的声音。我仰望清澈如一块薄冰的天空,内心的喜悦难以形容。
“嗳!”一声呼唤,语言清朗,如啭黄鹂。
我循声看去,路的那一头,是我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的女孩。
“你近来如何?”她问道。
“糟糕透顶!”我竭尽全力朝她吼道。
她笑了,泪水无声地划过脸庞。
一切皆趋于静止,唯有风呼呼不休不止,像极了做梦时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