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破,獭祭鱼,冰皮解,鸿雁来。
飞花涧,风铃筑。
残冬已过,弦子的痨病却又复发了。
风铃筑的残雪犹未融尽,假山和枯草一片片地裸露出来,斑斑驳驳。假山下是芙蓉池,芙蓉秧子早就枯死,只剩一尺净水,映上白云,宛如蓝天。
池畔,有几竿修竹,那是前年栽下的湘妃竹,至今,竹身上尚印着千年前湘妃的泪。一竿竹上,系着一艇兰舟,风吹水皱,兰舟横在水面寂寞地摇曳。
兰舟不远处,是一株团团如盖的梧桐。隔年的梧桐叶还堆积在树下,梧桐枝却探出了墙外。一只五花斑斓的猫顺着梧桐枝爬上墙头。
这只脏兮兮的猫瘦骨嶙峋,一双眼睛因此显得格外大,越发让人看着可怜。
孟春的东风,乍暖还寒。风一抚猫身,猫便似受惊了一般,一悚身,一身毛发全部站立起来。它那双空洞的眼睛一时多了无限幽幽地怨。
弦子看到猫的这番样子,不禁吃了一惊:“马元义?马元义?你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只猫?”她怔怔地对着猫嘀咕。
廊上,屋檐峭拔,风铃叮咚,声音细碎,却能让你窥见沧海。
弦子摇了摇头,嗔道:“哪里的脏猫,马元义怎么可能变成你!”她记起,马元义死了,还是她凑齐他的尸骸,亲手葬下的他。
说也奇怪,弦子在给马元义下葬的时候,没有感觉一丝恐惧。她怔怔地看着死去的马元义的眼睛,眼睛没闭,空洞得像口枯井。弦子猜不透这双眼睛在说什么,只感觉这双眼睛能装下整个世界,就像眼前这只猫的眼睛。
“马元义,你还是变成了这只野山猫!”弦子朝着那只猫望了一眼,那只猫仿佛也在注视她。
马元义死的那天,正在季春之时。夜里下着寒雨,春气却开始回潮。
洛阳市上,泥土解冻,像沼泽一般令人一筹莫展。
几柱火把早已被浇灭,风中氤氲着一股焦糊味。仿佛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夜。
喧嚣的都城早已安静下来,春寒得空便从地上升腾弥漫,让人腿下冰凉。坊间的人都沉入黑甜的梦乡,天上乌云像是被搅动的墨缸,翻腾不休。不知谁家的小狗第一次看到乌云,管不住嘴地吠了一声,顷刻之间,洛城犬吠连成一片,嘈嘈杂杂,传到郊外。
郊外,一行火把明明灭灭地游动。不一会便到了城前。
洛阳宵禁,那串火把在城前逗留片刻,城门开了。这行火把最终在洛阳西市停下。
马元义被从囚车里拽下来。
“动手吧!”一个比夜雨还冷的声音这么说。借着或明或暗地灯火,你可以窥见他那坚硬地脸庞。
冰凉的雨一直在下,濡湿了他的衣帽。
西市的青石板广场上,斑斑驳驳,透着凛寒。马元义就躺在上面。他的脸抽搐着,咬着牙,他身上头上尽是泥淖,那只裹在头上的黄巾借着熹微的天光尚能分辨。
几个帽子上插着羽毛的人七手八脚地侍弄马元义,不是还捶打脚踢他。而马元义仿佛没有在自己身上,口中念叨: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他的声音很快被夜风夜雨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重复了几遍,就没了力气,口中倒着气,不住地发出微弱地呻吟。
他的痛在腿上,几处刀伤,又长又深,深得可以看见白骨。马元义刚受伤的时候,还瞥了一眼伤口,看到自己裸露的白骨,他竟忘记伤痛,暗自揣想:“我最终会全部变成这番模样!人世也真无趣!”
他的伤口还在流血,血水很快被雨水消化干净。只有浓烈的腥味萦绕周围。
几个帽子上插羽毛的人把五条锁链套在马元义四肢和脖子之间。玄铁冰冷,更着寒雨,尤其凛然。
一个羽毛走到脸部僵硬的人面前,作揖:“常侍大人,准备好了!”
常侍点了点头。那个羽毛转身对其他人说,“行刑!”
五个大汉翻身上马,马上拴着一条铁链。
“驾!”五声长叱,一阵马鞭。玄铁链子一下子绷紧,马元义身体腾空而起,离开青石板地面。玄铁上,悬着寒雨,欲坠还不。
“驾——”五人又各加一鞭。马儿闷声哼哼,沉重的马蹄踏得青石板咚咚作响。洛城的人们却没有惊醒,城市上空交织着形形色色的梦。
马元义咬着牙,拼着全力,想喊一声:“苍天已死——”他忽然感觉一阵轻快,他飞了起来,他在洛城上空,他拨开萦绕在自己身边的梦,他看到了自己。
他看见自己被撕裂开,五匹马像是脱缰了一样,往前跑了一阵儿。他知道他的肉体泯灭了,但是不知为何,还是有一股强烈的痛感让他觉知。
常侍一摆手,五个骑马的人止住马,这群人的火把渐渐熄灭。时间定格在公元1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