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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梁的街边小吃摊晚上九点多钟开张,十点以后生意才开始忙活起来,过了十一点就有些忙不过来了。尽管生意忙不过来,老梁还是催促老婆赶紧回家睡觉。老梁的老婆是个清洁工,早上四五点钟就得起床出来扫马路。不过老梁老婆不情愿走,小吃摊的伙计请假回乡下农忙去了,摊子上缺个帮手,她担心老梁太劳累。老梁看她犹犹豫豫的,蛮横地挥舞大手:“去去去,赶紧走,莫在这儿多手多脚添麻烦!”
老梁驱赶老婆的口气,引起了小吃摊上两个吃客的不满。两个吃客是老梁和他老婆以前在厂里上班时候的老同事。他们遇见街边摆摊的老梁两口子,很高兴很热情,有说不完的话。但是老梁忙得很,没时间跟他们热乎。
吃面条的老同事看着老梁老婆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回过头来用筷子隔空指点老梁:“老梁啊老梁,不是我说你哈。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去去去!赶紧走!跟支摆佣人老妈子似的。你忘了当初是啷个追求人家的呦。”
另一个老同事吃的是馄饨,就着小勺刚吃头一颗,有些烫,呵啦着囫囵吞下去,卷着舌头来接嘴:“我看也是。想当年,那人家是厂里头最乖的乖妹儿,厂花,唱歌跳舞搞宣传,青春靓丽,几多人追呦!”
老梁端起炒锅,将一锅小炒铲到菜盘里,锅铲刮得呱叽乱响。他吩咐打杂的小妹把炒菜端给客人,然后抽空响应一下:“那老子那当年也是眉眼周正一表人材,对不对?我还是厂里头最年轻的车间主任,哪点配不上她?”
“说的是哟。”馄饨赞许道,“老梁那时候是先进人物喔,不光是车间主任,还当了劳模,光荣榜上彩照登起,还上过报纸,好风光哦!”
面条摇头:“先进又啷个嘛,劳模又啷个嘛,厂子一垮,不是一样下岗啊!登彩照上报纸风光一时,结果呢,还是个巴扎嘿。”
老梁炒完几个小炒,忙里偷闲点了根烟:“日妈的,老子那些年为当劳模卖了不少力,白日黑夜扎在车间里,以厂为家。屋头顾不到,娃儿管不到,媳妇跟我扯皮我不听。结果娃儿考不上学怪我,找不到工作也怪我。”
面条挑了柱面条挂在嘴边,停下来接嘴说:“屋头那么漂亮个媳妇还当啥子劳模哟,要是我的话,莫说劳模,给个厂长老子都不稀得干!”
馄饨凑趣跟上一句:“老梁这是英雄本色,爱江山不爱美人!”
简易棚子里三五张小桌,七八个吃客,大家都看着老梁,都有些好笑。老梁圆圆脸圆圆眼,胖乎乎的,满面的烟熏火燎。老梁的老婆已经走了,人家不晓得她曾经是青春靓丽的厂花,刚才没怎么用心留意。但是眼前这个小吃摊老板的形象,实在让人想象不出那个年轻的车间主任一表人材的模样,也看不出一点劳模的风范,总之是不像个配得上厂花美人的英雄。
老梁一边下馄饨,一边下面条,在两口汤锅之间忙碌,却也能感觉到别人的眼神,居然有些困窘。这个时候手机响了。老梁的手机在围裙兜里,声音很大,像放收音机:“我在仰望啊,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昨天遗忘啊,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
老梁在围裙上蹭了蹭手,掏出手机来接听,是街对面楼上八一八室要送四份馄饨。老梁接着电话点头应承:“好的好的,稍等一哈,一阵就送到。”对面那栋楼原来是建设局的房子,市政府东迁以后,建设局也在东边盖了新大楼搬走了,这儿被改造成写字楼,里面有不少半大不小的公司,晚上常有加班的人叫外卖。老梁摊子上馄饨做得好,打电话来都是要馄饨的。
放了手机老梁才想起来,摊子上的伙计请假不在。伙计人年轻腿脚勤快,以往送外卖都是他跑腿。今天怎么办?做好馄饨谁去送呢?他看了看正弯腰洗碗筷的小妹,黑更半夜的,让个妹娃子去送外卖不方便。可都已经答应人家了,总不能言而无信。老梁是个讲究人,说话算数,他决定待会儿不太忙的时候自己跑一趟。后来又来个电话,写字楼上七一八室也是要馄饨,就一份。不过反正要跑一趟,多送一份也是顺便,老梁也答应了。接完这个电话老梁关了手机,不让“月亮之上”再响。今晚人手紧,不能再接外卖的活了。
2
写字楼上八一八室,四个人凑着张桌子打麻将,每个人跟前或多或少都堆着些钱。上首的那位钱最多,一大堆钞票,今晚他是赢家,收成很好。刚才要馄饨的电话就是他打的,谁赢钱谁请宵夜,这是规矩。
老梁家儿子坐在赢家对面,一边跟大家一起稀里哗啦洗牌一边说:“下头街边十几个摊子,就数我屋老头的馄饨好吃。”上首的赢家斜叼着烟卷,不屑地眯缝着双眼:“吹吹吹,你屋老头摆个小吃摊你都要吹,老子点你家馄饨是照顾你屋老头的生意晓得不?”
老梁儿子今天手气不好,一直在输,到现在都没有翻过身。
他耐着性子解释说:“啷个是吹嘛?不信你下去看一哈,生意好得很,人多的时候儿都排列子,稀罕你照顾。”又跟左右两个人说:“你们不晓得,我们家做馄饨是祖传下来的,有配方。”
上首赢家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戳:“配啥子方哦,不就是放点大麻壳子嘛!”烟灰缸很大,烟头歪在里头余烟缭绕。
“放你妈的屁!”老梁儿子生气了,横眉竖眼,“哪个放大麻壳子?你给老子说清楚,哪个放大麻壳子?你婆娘那个火锅店才放大麻壳子!街上哪个不晓得?咹?还一锅一锅用地沟油,赚你妈些黑心钱!”
上首赢家暧昧地点头:“好好好,我婆娘开火锅店赚黑心钱,那你婆娘天天晚上去舞厅坐台,赚的又是啥子钱?”
这话戳到了老梁儿子的痛处,他砰地一下撞开椅子,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脸红脖子粗,看样子就要冲上去动手。左右两位赶忙起身劝阻制止,拉的拉扯的扯,同时回头谴责上首的赢家:“你哥子说话也太过分了!做人要厚道!”输钱的人心情不好,容易上火,赢钱的一方一般都得让着点儿。上首的赢家不再吱声,只是悻悻地摇头,表示不跟老梁儿子一般见识。
两个人把老梁儿子推回原位,按着肩膀让他重新坐下:“打牌打牌,莫扯那些南山望,说齐天道齐地,赢钱才是硬道理!”老梁儿子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余怒未消。他伸出爪子样的双手很响地码牌,心里头憋着一股子狠劲,腮帮子咬得一棱一棱的。码好牌又横了上首赢家一眼:“今晚上老子要是捞不回本钱,你狗日就莫想走!”
又打了一将,左边那位自摸和了牌,三个人点钱给他。老梁儿子牌运还是没有起色,心头气恼,眉毛拧成个曲腺儿。这时候外头有人碰门,闷声闷气好像是用膝盖头在顶,应该是送馄饨的来了。老梁儿子离门近,可他不想为人民服务,黑着个脸不动弹。左边那位看了他一眼,起身去开了门。老梁走进来,左手提着个大塑料袋,装的是八一八这间的四份馄饨,右手拎着个小塑料袋,是楼下七一八的一份馄饨。房间里乌烟瘴气,灯光下一桌麻将,还有钱,一看就是在赌。老梁看不惯赌钱,说话就没有好声气:“你们要的四份馄饨对吧?放哪儿呢?”
听到老梁的声音,老梁儿子吓了一大跳!他不知道老头摊子上的伙计今天请假,没想到老头亲自来送外卖。他侧头瞄了一眼,就想往桌子底下钻,可是来不及了。老梁按吩咐把大塑料袋放到门边的办公桌上,然后过来收钱,一抬头就看见他了。老梁愣怔了一下,脸色一变,勃然大怒,圆圆眼鼓成一对铜铃:
“格龟儿子!敢跑到这儿来赌钱!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哈!”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一个箭步跨上前来,左手一把揪住龟儿子的后脖领,右手一挥就把那装着份馄饨的塑料袋砸将下去。塑料袋砸破了,泡沫盒里的馄饨砸开了花,连汤带水迸在龟儿子的头上脖子上,溅到麻将桌上。桌边几个人都跳将起来,斜身退出一大步。老梁儿子连声喊着烫死了烫死我了!两手忙不迭地一通乱抹。老梁还不解气,两眼左右搜寻找家伙。老梁儿子趁这当口,猛地起身抱头鼠窜,冲出门口逃之夭夭。老梁追赶到门口,龟儿子连影子都没有了。老梁撑着门框喘气,肥肥的身子气得直哆嗦。
老梁逮不着儿子,转回头来数落呆若木鸡的另外三个:“你们这些年轻人哪,就不干点正经事啊。你门口不是挂的公司牌牌嘛,啥子公司?赌钱公司呵!老子给你们说,今后不准跟那个龟儿子混!他是个烂人!烂透了篼的,提都提不起来!好了好了不说了,馄饨钱给我,老子还要回去忙摊子。”
上首赢家拿了张百元钞票递给他。
老梁不伸手:“楞么大个票子,找不开,你跟前不是有零钱嘛。”
上首赢家软兮兮地说:“梁伯伯,您老人家就不要找了嘛。”
“少跟老子来这套!”老梁又瞪眼。他上去在赢家的赌资里扒拉出四份馄饨钱。又到自己儿子的座位那边,把剩余的几张零钞撮到一起,拿起来甩了甩上面的汤汤水水:“这是那龟儿子的赌资对吧,没收了啊!”然后将馄饨钱和龟儿子的赌资一并揣进围裙兜里,气哼哼地转身离去,留下三个人瓜兮兮地面面相觑。
3
老梁回到摊子上,心里头还堵得慌。他手忙脚乱地干活,自言自语地骂人。两位老同事幸亏走了,要是还在这儿多嘴多舌,肯定讨不到好脸色。老梁忙着骂着,忽然想起写字楼上七一八室那份馄饨没有送,刚才气头上来,就手报销在龟儿子脑壳上了。既然答应了的,就不能让人家干等。老梁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吩咐小妹下一份馄饨,准备给七一八室送去。
小摊上来了生意。棚子里涌进五六位客人。他们是一伙的,看样子是刚在哪家饭馆喝了酒出来,说话嗓门都很响。几个人你指我点要了六七份小炒,又差人去附近的通宵超市买酒,看样子还要鏖战一盘。夜晚的小吃摊经常有这样的客人,刚喝了一顿大酒,出来却要找个街边摊接着往下喝。老梁也是搞不明白,这些人为啥不一次喝个够,非要换个地方复二火。不过管他明白不明白,反正来的都是客。而且这些醉酒客往往舍得点菜,花钱比那些下夜班吃宵夜填肚子的人大方得多。
小妹过去招呼客人,给他们摆上一次性餐具,倒上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