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知道我爱你,却在很多年后才知道,原来你也爱过我。
01
他说,北京的冬天很冷,北风差点把他的理想撕碎。
他说,梦里的故乡很美,难忘山下那清凌凌的小河水。
他说……
奥,不对,这不是他说的。他那直男的思维感人的情商说不出来这么煽情的话语。
他只会说:刚到北京读硕时,经济窘迫,每天去摆地摊挣钱,常被城管撵得四处乱窜。回学校时,为了省一块钱的公交车票,走得脚都磨起了泡。
他还说,越是年纪大了越怀旧。经常和别人提起家乡的那座山,山下的那条河,还有我们在河里捉的那些螃蟹和鱼虾。
他还会把他到这边公干的消息一次次发群里,甚至私发给我,我知道他要来了,可我从未去见过他。
很遗憾,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的那些言外之意和未尽之言。可惜,已经是多年以后了。
我对他的记忆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因为上学晚,那时我十一岁,他比我大一岁,我们是同桌。
我根本没注意过他,我的所有精力都在读故事书上。那时候穷,农村很少有人家能买得起闲书的,我几乎把半个村子的书都借完了。有时候还书的时间到了,我还没看完,就躲到村子西头的打谷场上,在高大的麦草垛上掏个洞,读到夜幕低垂才回去。
小时候的冬天比现在冷很多,萧瑟的旷野一览无余,西北风呼呼地刮着,滴水成冰。我像冬眠的青蛙,舒舒服服地蜷成一团,缩在温暖的草垛里,心满意足地读着那些离奇而又玄妙的故事。
一旦没书可读,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一会儿翻翻课本,一会儿倒腾倒腾书包,或者把文具盒里的那些钢笔尺子拿出来再放进去,周而复始。
他被我扰得烦不胜烦,有一天,顺着课桌之间连起来的桌洞里偷偷塞给我一本书。我一摸,挺厚的,心里一喜,第一次认真看了他两眼。
嗯,比我白,比我高,眼睛也比我大,反正比我好看。
话说他这么高,能跑前面来和我这样的“小矮人”坐一桌,这里没点猫腻我都不信。不过看在书的面子上,我就不计较了。
我至今记得那本书叫《七侠五义》,故事精彩,我看得津津有味,看他也莫名顺眼多了。狗腿得把我爸从南方带来的橘子也顺着桌洞“偷渡”给他。看到橘子,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洋洋得意地说:“吃吧,我还有呢!”其实并没有了,在北方,橘子是个稀罕物,也就我爸是个包工头四处跑能买到,别人家根本见不到这个。我妈给我和我弟一人一个,剩下的不知藏哪去了,暂时是不给吃的。
他默默地把橘子掰开,撕干净上面的脉络,自己留一半,把另一半递给我,还说:“太冷了,我怕吃完了不舒服。”我翻了个白眼,把半个橘子都塞嘴里,还小声嘟囔一句:“山猪吃不了细糠”。
他笑,把橘子一瓣一瓣塞嘴里,慢慢地吃掉,我撇嘴,嫌弃他太矫情。
看完这一本,他就拿来了下一本。他说他大爷爷是老师,家里有很多书,让我尽管看,包我整个小学都看不完。
而且,他还负责帮我站岗放哨。一般情况是:我如痴如醉地读书,头也不抬;他认认真真地盯着教室门口,眼也不眨。
怎么说呢?反正就是合作愉快!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有一次老师明显有备而来,脚步飞快,跟后面有人撵似的。他喊了两声:“老师来了。”我想着哪有那么快,再看一眼。然后一只大手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抓住了我的那本书。我眼疾手快,把书往桌洞里一塞,趴上去,死死地抱住课桌,不给老师有可乘之机。
因为老师说过,再抓住谁上课看故事书就一律没收,所以我打死不能给他。
我这举动无疑挑战了老师的权威。他很生气,拿我没办法,就罚他出去站着。我很内疚,冲着老师嚷:“书是我看的,你罚别人干什么?”
我估计老师当时被我气糊涂了,他让我搬着桌子跟他一起出去罚站。好吧,我把书揣怀里,“咣当咣当”地把笨重的课桌拉到外面,还屁颠屁颠地回去把凳子也拿了出来。然后等老师上完课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暖烘烘的太阳底下睡着了。
回家是免不了挨一顿揍的,总得给老师点面子。
没事,只要有书读,我不介意受点皮肉之苦。只是老师太“鸡贼”,他竟然把我们给调开了。
小小年纪的我,第一次体会到了离别之苦。再三强调:人走可以,书得照拿。在得到保证后,一扫愁容,还殷勤地帮他收拾书包,送他到新的座位上坐好。
02
小学五年,我和他同桌近三年,老师那次调位也就只把我们分开了一个星期,然后有天早晨我到校发现我们又成了同桌。他说他大爷爷专门来找老师的,让他跟学习好的坐一起。
嗯嗯,是的,这个人就是我。
初中后,他叔叔教我们数学,然后毫无悬念的我们又是同桌。
我的成绩还是一骑绝尘。每次考试都要在他面前得瑟半天。他也不烦,不生气,好脾气地说:“哎呀!小叶子,你咋这么厉害啊!”
我的小名叫玉叶,对,金枝玉叶的那个意思。我爸的那点文化水平都用到我这名字上了,在当时一众“玲”啊“丽”的当中,显得有点洋气。
我的优秀只坚持到初二,在我爸妈离婚后戛然而止。我开始逃学旷课,白天睡觉,晚上看小说。每天浑浑噩噩的,成绩一落千丈。正考试的时候我跑东边的山上去玩了。玩着玩着,下起了大雨,我躲在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看着外面的雨水汇成一小股一小股地从山顶流下来,最终在山洞前汇成河,卷着泥沙冲下去,声势浩大。
在天灾面前,我第一次感到害怕和渺小。
我想,不会有人来找我的。
我想,如果这次我安全回去,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学习。
是他,撑着一把破伞,从另一座山上爬过来,四处呼唤着我的名字。
那一刻,怦然心动,情爱的种子就此发芽。
我用了一个暑假的时间就恢复了往日的辉煌。此时已是初三,将来上中专还是高中也该考虑清楚了。
那时候的中专很难考,含金量跟现在的一本有得一拼。我是一定要上中专的。爸爸再婚了,妈妈走了,没有人愿意拿钱供我继续读书。上师范不用花钱还有生活补助,毕业后包分配,这是我的唯一选择。而他的成绩考不上中专,只能上高中。
在强大的现实面前,个人的意愿根本就无关紧要。命运的轨迹自此就拉开了距离。
上师范后,我基本就不回家了。长途奔波回去,所谓的“家里”也没人等我,何必自找难堪?一年四季都在学校住,寒暑假就出去打工。
不是没想过给他写信,只是他上学辛苦,不想让他分心。但是我从没遗漏过他的消息。
听说他每个星期只带一块钱去学校,每天花一毛钱买水,星期六回家还能剩四毛。
听说他爸因为家里三个孩子都上学,嫌负担太重,想要让他辍学回家种地,是他跪下恳求才作罢。
听说他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读书,成绩也只占中等,估计只能上个专科了。
好多好多,每一条都让我心疼。我甚至想,等我毕业工作了,我就挣钱养他。
那时候,我还是觉得我们会在一起的。
03
好不容易毕业了,我选择了回到家乡教学。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为了离他近一些。
他来见我,我很高兴。没考上心仪的学校,他并不沮丧。他说他会一直考,先升本,再考研究生,博士,一直达到目标。
他拒绝了我挣钱供他读书的建议,在我面前规划着自己未来的道路,目标明确,信心满满。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自卑。
我也清楚地认识到,我和他的未来距离有些遥远。
又三年过去了,我们之间写了很多信。每看完一封,我要远离他的决心就更坚定。
在信里,他把自己的生活事无巨细地一一说给我听:福尔马林里浸泡的尸体让人害怕;初次手术时手术刀一层层割开皮肤的感觉让你眩晕;从人的腹腔里把那些内脏器官一个个捧出来观察时让你恶心到吐……
林林总总,写好几张纸。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寻找,也没找到哪怕一丝含蓄的爱意。
他不会知道,他描绘的生活是我做梦都达不到的远方。我这辈子已成定局,而他,才刚开始。
我们之间,注定是渐行渐远了。
就这样坚持了两年,我最终决定放弃了。信很多,但都没有我想要的那句话。
他的未来是星辰大海,我追不上他的脚步。
他应该是觉察到了我的想法,到学校来找过我。恰好我出去学习了,他失望而归。等我回来,他已经踏上了去更高学府的道路。
有的事情发生了,我们当时只以为是偶然的。可是若干年以后,当你再回首往事时,你会发现那些偶然,串联起来,就形成了现在的必然。
在他去北京打拼后,我彻底不和他联系了。他的信还来,只是我不回了。但我还是没有死心,我想如果他来找我,给我一个必须坚持的理由,我也可以鼓起勇气,为了未来而努力一把的。
有一次,我坐着中巴车回老家,看到他骑着一辆脚蹬三轮车,带着一个怀孕的女子。女子轻抚肚子,他满面笑容,看上去很幸福的样子。
我很难过很难过,回去后就答应了一个同事的追求,然后结婚了。
时光匆匆,一晃十年就过去了。那天,我跟往常一样打开微信,发现有一个好友申请,名字是他。我的呼吸都暂停了一瞬。
加了微信后聊着聊着,聊到了各自孩子的年龄,我发现他的孩子竟然比我的孩子年龄小很多。
我疑惑地问你:“你不是结婚很早吗?怎么孩子这么小?”
他说他结婚不早,知道我结婚后他才恋爱结婚。
我把那次看到的事情说给他听,他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说那是带他妹妹去医院检查。
两个人都沉默了。
良久,他问:“还能重新开始吗?”
我笑了,嘲讽他:“兄弟,你胆子变大了啊!早干嘛去了?每回写信,净说那些屁话,我还以为你看不上我呢!”
他说:“我那时不是怕你看不上我吗?你都挣钱工作了,我还苦兮兮地上学,我心里自卑的要命。”
看,问题就是这么简单。
在我们当初权衡利弊畏缩不前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
爱就要有遇水搭桥逢山开路的勇气,才会收获幸福。
是我们的懦弱,配不上彼此的深情。
曾经喜欢过,就足够了。
人生没有如果,只能继续向前。
只是免不了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