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七)

七、正月初七

黎明前的大地,完全由黑暗主宰,山峦层层叠叠地挤在一处,再将黑暗均匀地压缩浓稠,黏得连风都钻不进去。越过三道山岭,人迹罕至的地方却出现一片废墟,断壁残垣七零八落,在死寂的夜中回味曾经的尘世喧嚣。

废墟中央响起一声轻微的石板滑动声,在周遭的寂静中突兀刺耳。一堵塌了一半的石墙背后,两只惨白消瘦的小手从石板推开的缝隙中伸出来,用力地扒着石板边缘,将缝隙不断扩大。等到东方曦白,山顶现出曙光的时候,那缝隙已经大到可以钻出一个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从缝隙里钻出来,她茫然四顾,在废墟里一遍又一遍地徘徊,试图寻找熟悉的痕迹。

正月里的鞭炮响彻云霄,山林里的硝烟火药味浓得呛人,有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冲破浓烟赶路。近看这群人时才发现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木讷,行尸走肉一般跟着队伍前进。一行人翻山越岭,面前终于出现一处村落。村落不大,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满满的节日热闹景象。

村口几个小孩提着红灯笼嬉笑玩耍,见到突如其来的一大群人也不害怕,一个稍大的小女孩歪着脑袋问:“你们找谁啊?”

来人中为首的一个中年人上前,干瘦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不知陈远山师兄家在哪里?”小女孩一听更高兴了:“原来你找大伯伯,我带你去。”

一行人又沉默着迈动脚步跟在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后面,看着她小羊角辫儿上的红头绳随风飘来又飘去。鲜艳的红色和街道两旁的红灯笼相映成趣,透着节日的喜庆。可在这群沉默的人的眼中,村里随处可见的红色意味着温饱与幸福。不知谁的肚子带头起了咕咕声响,没一会儿就在人群里传开,一声接着一声,响个不停。

小女孩不过10来岁的样子,却细心地听到近处某人的肚子叫得正欢,她一回头正巧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紧紧扯着刚刚开口问话之人的衣角,鼻涕快流到嘴里了。

小女孩噗呲一笑,“是你肚子叫吗?你饿了吗?”小男孩没回答,只是缩到男人身后,躲开女孩的视线。一双小手伸到小男孩面前,手心握着两块麦芽糖。看见吃的,小男孩再也顾不得害羞,一把抢过来塞进嘴里。一股甘甜在口腔炸开,冲得他鼻子一酸,眼泪汪汪的。“我还有,爹爹年前从山外回来,给我带了许多,我再分给你几块。”小女孩见他泪眼婆娑,急忙大方地安慰他。

村子中央是一栋极为恢弘的建筑,是泑山一族祠堂所在,祠堂旁边的房子就是小女孩的大伯陈远山的家。

“大伯伯!有好多人找你!”还没等到门前,小女孩早就小跑着去叫门。几个在祠堂门前探头探脑的小孩也上前凑热闹,一齐帮小女孩拍门。

一袭长衫的陈远山迎出门来,一眼就看到门外的众人,愣神片刻随即换上一张笑脸,招呼着左邻右舍一同招待客人。为首的中年人名叫秦正德,年少学艺时与陈远山有过数面之缘,因此唤他一声师兄。两人虽多年未见,可陈远山仍是热情地招待众人,让一行人在村里安置下来。

泑山一族的魂师技艺高超远近闻名,一年下来活计不断,临近年关时出门在外的魂师们陆续归家,也将山外的消息带进来。连年的战乱再加上水灾,瘟疫与饥荒肆虐,如今看秦正德一行人枯瘦的模样,怕是也遭了难。陈远山唏嘘不已,又招呼村里人拿出好酒好饭款待众人。

一连休整了几日,人们脸上终于泛出红光,陈远山这才开口询问秦正德远道而来的目的,如果是遭了难尽管开口,自己一定倾囊相助。哪知秦正德却神色一正,摒退左右后才严明事情原委。

“请师兄出手相助,将此妖物封印。”秦正德取出一个一尺见方墨玉雕铸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摆在陈远山面前。

陈远山伸出右手食指,指腹轻轻扫过墨玉的盒身,突然神色凝重地后退几步,“雨师妾!师弟是如何降住这上古妖物的。”

“说来话长。”秦正德眸光轻转,藏住眼里一闪而过的阴霾,“我竭尽全力才将他封印,怕是撑不了许久。特来求师兄帮忙。”

“上古异兽,稍有不慎恐遭反噬啊!”陈远山眉头紧皱,一时拿不定主意,虽然村里魂师众多,可更多的是妇孺孩童,将妖物带回村里封印乃是大忌,可秦正德并不知道村中规矩,不好苛责于他。

桌上的墨玉盒子不知感知到什么,泛出一丝诡异的流光。“只有祭出族中传世的珍宝九凤破秽钟。”陈远山思索良久,才缓缓开口说道,不管出于何种目的,秦正德已经将这个烫手山芋带进村里来,为了一村老小的安危,不得不拿出看家的宝贝。

“多谢师兄出手相助。”秦正德俯身一拜,嘴角眉梢尽是掩不住的喜色。

依照族规,请出祖传法器需得和族耆老焚香斋戒三日,再备上一场盛大的出山仪式才行。陈远山既然一口将事情应下来,即刻马不停蹄地去准备仪式所需事宜。祠堂外人头攒动,为了这场仪式,整个村里都忙得不可开交,一时间分不出人手来照顾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

变故就发生在初六晚间,陈远山正在堂屋里和几位老人商量仪式之事。秦正德带着一个哭泣的年轻女人闯进来。

“我家幺儿不见了!”还未等陈远山开口问,女人嘶哑地开口叫嚷道。陈远山看向一旁神色凝重地秦正德:“什么时候不见的?外面黑咕隆咚的,多派人打灯笼去找,小儿淘气,多半是跑出去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里里外外都找过了,不见人影,她家幺儿才三岁,跑不远。”秦正德替女人回答道。

“月儿!月儿!”陈远山急趋出门,在后院寻到了梳羊角辫儿的小女孩,“月儿今日有没有同这位婶婶家幺儿玩?”叫月儿的小姑娘嘴里含着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蜜饯,懵懂地摇摇头。“月儿替大伯去问问,谁家的孩子今日带着婶婶家的幺儿玩耍了?”

“嗯!”月儿痛快地应下来,看着女人的眼泪,心里也不由地着急起来,顾不得天黑,一溜烟儿跑出门去了。这一夜村里灯火通明,男女老少都走上街头巷尾,连附近的山林河沟也都一一排查过,可连孩子的影子都没找到。

众人一夜未合眼,天刚亮就聚在祠堂门口商议对策。秦正德瞧着祠堂的紧闭的大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跳起来,“祠堂,祠堂里还没找。”人们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一个个伸长脖子朝门口张望。

“怎么可能,一个三岁的孩子哪能爬过祠堂两尺高的门槛。”泑山族中一位老者提出质疑。

“师兄,各处都找过了,万一孩子顽皮呢?”秦正德吃准了陈远山心软,只朝他求情。

“长安,你带两个人进去看看。”陈远山终究还是妥协了。

“连升,你也跟着进去,看仔细点,自己家孩子也不看顾好,叫大家跟你一起着急上火。”秦正德一边埋怨,一边推一个年轻的汉子出来,正是丢失孩子的父亲。

“祠堂重地怎么能……”一个老头刚要发难,被陈远山一摆手制止了。几个人推开祠堂沉重的木门,朝里面去了。众人守在门外,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里面突然传出一声凄惨的哀嚎,那个叫长安的小伙子神色慌张地冲出门来,跑到陈远山旁边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哪知一旁的秦正德一把拉住他,“出什么事了?连升人呢?孩子呢?是不是找到孩子了?”长安一脸为难地看着陈远山,见他没阻止,轻微地点点头。这下以秦正德为首的人们也不顾泑山众人的阻拦,一股脑儿冲进祠堂内。祠堂正堂中摆着祭祀条案,上有一口钟,以红纱覆着,隐约可见其钟身的凤凰纹路。条案旁连升跪在地上抱着一个孩子哀嚎连连。

“出什么事了?连升,你说话啊?”秦正德急问。

“我的儿!畜生!你们这群畜生!看看你们干的好事!”连升哭嚎咒骂着,将怀中的孩子抱给人们看。孩子早没了生气,额头上画着一道符文,连升又扒开孩子的嘴巴,取出一块墨玉的符文令牌来。在场的众人多为魂师,一眼扫过就知道这孩子是被当成了牲祭的祭品,青原众人顿时群情激愤,大有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

“陈远山,你给个解释吧!我青原魂宗虽然籍籍无名,但也不能任人宰割!”秦正德怒目圆睁,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不过取个法器,竟然还要用人祭!江湖中偶有传言说泑山一族用的都是邪魔歪道的妖术,今天看来,果真如此!”

“师弟先别急!事情还没查清楚,不好就此下定论,我泑山法器出山的祭礼从无用到人祭,至于邪魔歪道更是无稽之谈。不如我们先冷静下来,查清此事缘由,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陈远山劝慰道。

“人都摆在眼前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们竟然还狡辩,还有什么好查的!”秦正德越讲越气,咄咄逼人似乎随时要动手的样子。堂下泑山众人见势不妙也戒备起来。

正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祠堂一侧陈远山的院子里一道黑烟破房而出,在半空中凝聚妖力,一时间,天地晦暗。

“不好,是雨师妾,封印破了!”陈远山一声惊呼,“秦师弟,孩子的事先放一放,咱们先合力封印住这上古妖兽再做打算!”

“果然!陈远山,你们先用人祭,再放出封印好的妖兽,果然是与邪魔为伍,今日我青原魂宗就要在此除妖魔,匡正道!”秦正德正气凛然地将矛头指向陈远山。

不知是谁开的头,混战开始了。小小的山村里又增添了另一种红,比火红的灯笼更鲜艳,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泑山一族腹背受敌,一面要应对妖兽雨师妾的攻击,还要抵挡青原一宗的突袭,渐渐败下阵来。

月儿在人群中东躲西藏,爹爹和大伯伯都在前方应战,没人顾得上她。她蹲在角落里,看着几天前饭桌上喜笑颜开的人们此刻面目狰狞,看着自己熟悉的叔叔伯伯们、婶婶姨娘们、甚至自己的伙伴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厮杀之后,族里仅剩的几十人被逼至一处,人们苦守着这处据点。外面人妖难分,攻势一波接着一波。到入夜时分,久攻不下的青原众人推来干草柴禾,将泑山所剩无几的人们团团围住,燃起熊熊烈火。

火势借妖风而起,迅速逼近泑山众人,火焰烤得人浑浑噩噩。让那晚的记忆朦胧不清,月儿只记得自己躺在条案上,大伯伯拉着自己的手,父亲用魂钉将两只手钉在一起。仅剩的族人们亦同样以魂钉钉住双手连城环状,围在自己周围。

夜很静,只听到火焰噼里啪啦的响声,一抬头,正看到天上的一轮残月。寒山风怯怯,残月照孤村,烈火中端坐的人们一声不吭,无声告别。

月儿在条案下的地窖中醒来,黑暗抹掉了时间的刻痕,她不知道自己在地窖里困了多久,直到头顶的石板发出一声轻响。

一个小女孩自废墟中爬出来,月儿成了初七。

连海平手里捏着一块麦芽糖,却迟迟没有放进嘴里,这些年,无论多好的麦芽糖都吃不出儿时的味道。那个给他糖的小女孩长什么样子他早忘了,也或许是后面几天的记忆太过惨烈深刻,冲淡了那些不重要的回忆,可那块麦芽糖的滋味却清晰地保留下来,成了他一辈子求之不得的心魔。

“泑山……”连海平放下糖,喃喃自语,记忆里他们离开泑山时,拉着满满当当的粮食,箱子里抬着许多珍贵的法器。“除邪魔,匡正道!”师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上。他尤记得那日他们离开时,踏过废墟的脚步威风凛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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