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年来处处食西瓜”的季节了。如今,虽说西瓜在四季里随时都能吃到,但内心里我总觉得,当季瓜果的鲜爽口感是反季果品难以相比的。
这些日子,家人去超市买菜,总会买个无籽麒麟瓜回来。这种西瓜,不仅瓜瓤艳红如霞,口感也鲜甜清脆,且还有着瓤中无籽的爽气。记得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上海也有一种无籽西瓜,据说是专供出口的。这种瓜平时在市上很少有卖,所以也谈不上经常吃。但那时的西瓜品种要比现在多得多,因此,人们并不介意西瓜有籽无籽,也许对爱吃瓜子的人来说,反而更喜欢挑选瓜籽多的品种。
我第一次尝到无籽西瓜,是十一岁那年夏天,外婆带我在上海肇嘉浜路宛平路口的新丰水果店里现吃的。那天,吃着没有瓜籽的西瓜,我好奇问外婆:“没有西瓜籽,明年还会有西瓜吃吗?”“侬问得嘎多做啥,迭格西瓜好吃伐?”外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问我无籽西瓜是否好吃。但我觉得,这西瓜,除了没有瓜籽的新奇外,其它跟市场上的传统西瓜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说到四十多年前沪上的传统西瓜,除了解放瓜、平湖瓜、崇明瓜、溧阳瓜、山东瓜之外,还有一种叫“马铃瓜”的品种。这种长圆形的西瓜,皮色浅绿无条纹,瓜籽小巧玲珑,瓜瓤有粉红、淡黄、杏黄几种颜色。此瓜以皮薄质脆,口感鲜甜为特色。我曾问舅舅,这种西瓜的名堂为啥这般奇怪?我舅舅说,大概是从“西瓜”的英文单词watermelon的后缀读音变化而来的。可这马铃瓜的价格要比其它西瓜贵,且还不是经常有卖,所以我外婆家很少有买这种西瓜的。
那时候,我在外婆家吃到的西瓜,大多是解放瓜、崇明瓜、平湖瓜、溧阳瓜、等等的大路品种。这些西瓜虽是大路货,但在夏天里吃瓜的情景,我至今回想起来,依然是乐趣无穷,只是在心头多了一层岁月易逝人易老的感慨。
犹记得,在骄阳如燃的夏日午后,酣睡醒来,外婆从井水里捞出冰镇西瓜一只,将其清脆剖之,霎时,清香扑鼻,霞浆溢流,让人倦意顿消。我拿起透出冷意的扇形瓜块,一口咬来,那沁心的甜爽,真是绝妙的享受。多年后,当我读到“拔出金佩刀,斫破苍玉瓶。千点红樱桃,一团黄水晶。下咽顿除烟火气,入齿便作冰雪声。”这样的即景词句时,自然会联想到昔日吃瓜时的美妙感受来。
也记得,在晚风习习的夏夜里,月色皎洁,我随外公摇扇纳凉在星空下,听《水浒》《三国》,话申城旧事,正当兴头浓时,外婆端来平湖西瓜数块,绿豆百合汤几碗,于是,祖孙仨人,在月光下悠悠品尝这祛暑怡人的消夏良品。
也曾听外婆说过;西瓜不仅是消夏的妙品,还可做成可口的凉拌小菜。我喜欢看她制作凉拌瓜皮菜的过程。把洗净的西瓜皮,削掉外层硬皮和残余瓜瓤,接着将留下的淡绿瓜皮细切成丝,并洒少量细盐腌制数小时,然后,在餐前将瓜皮绿丝与番茄红块拌匀装盘,最后,再浇几滴麻油,或添微量味精,随即,一盘色香味俱佳的凉拌瓜皮菜就被外婆端上了餐桌。
这种清脆爽口、清火润肺的凉拌瓜皮菜,在从前,也是老上海人家夏天饭桌上常见的夏令菜肴之一。除了这凉拌瓜皮菜之外,外婆还会用西瓜皮拌枣泥做成西瓜果酱,或是用冰块加瓜瓤自制刨冰饮品……我不知道外婆还有多少种西瓜吃法尚未拿出来做过?不过,这一切都已成为我永远的怀念了。
屈指算来,外婆辞别人间已有三十多年了。如今,每想起她去世那天的情景,依然会让我感叹人生中有太多神异的巧合。也许,在每个人的一生中,真有某种东西会与之格外有缘,且会终生与其相关相连。我相信,对我外婆来说,这种东西,一定会是西瓜。这不仅是因为她生前爱吃西瓜,爱用西瓜制作各种美味小吃,而且,西瓜,还是她临终前在人世间最后所吃的东西。
我难忘那个寒冬黄昏,外婆躺在医院病床上含糊地向我示意着什么。我试探着替她列举各种她想表达的意思,但都被她摇头否定了。然而,当我问到:“外婆,侬阿是想吃西瓜?”只见她微微点了点头,我终于猜对了外婆的心思。可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冬天,哪里会有西瓜买呢?
一筹莫展的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多亏邻床病人家属的帮助,我总算从果品店里买回来半只冷藏西瓜。但此时外婆已进入弥留阶段了。在我再三的呼唤下,她微微睁开了眼睛,我托起西瓜哽咽着说:“外婆,西瓜买来了。我喂侬吃好吗?”她费力张了张嘴,我赶紧用调羹喂她咽下了两口西瓜汁……
这是我外婆在人间最后吃下的东西。当我再次俯在她耳边问道:“外婆,西瓜好吃吗?”她已永远听不到我的声音了,但她那嘴角留着淡红西瓜汁的遗容却永远地刻在了我的心版之中。是的,在我对外婆的思念之中,西瓜,已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存在了。如今,每当夏天到来,当各种西瓜源源上市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外婆;想起那夏日午后的冰镇西瓜;想起那夏夜月光下的西瓜和绿豆百合汤;想起外婆临终前躺在病床上咽下最后那口西瓜汁时的情景......
是啊!我的瓜中忆,最忆是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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