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
“和了!”
清脆的喊声透过烟雾缭绕、人声嘈杂的麻将馆,不用看都知道是浅欣,这一带赌场有名的美人。极度弯曲的头发,猩红的唇,精致而妖艳的五官,不沾阳春水的十指白若春葱,染着蔻丹的指甲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手背上五指根部一排小酒窝使无数浪子忍不住想去摸一下,也趁着摞牌尝试了,引出了无数传闻故事。
“浅欣看来今晚手气不错!”麻将馆的老板娘一脸谄谀,她的店只要浅欣在,就可以满座,她给那些男人打电话:“你浅欣妹子想和你摸几把!”那些男人屁颠屁颠就来了。
“你看浅欣的手多美啊!”包工头黄先生一边说,一边在那手背捏了一下。
浅欣笑着说“这双手在辉煌时候赢过街面三间门店,在背运时又输的家徒四壁,现在连家也没有了!”
老板娘在对门的包间小声给一个男人说“王老板,她就是浅欣,老公年纪轻轻死了,街道的房子值钱后,老公家人和她争来抢去的,受了一些刺激,后来迷上赌博,这几年输的较多,总想翻本,总是赌运较差。越陷越深,现在在我这里已经欠了快十万了!”
王老板坐的位置恰好可以看清楚对面的浅欣,他色迷迷地盯着浅欣随着呼吸起伏的胸和灯光映射下姣美的脸说:“女人嘛,贪玩没有啥!你给她说一下,我的老婆不在这里,没人照顾,日子久了缺个暖脚的人,如果她愿意,她的账务我来处理!这种小牌她天天打,我买单!”
散场已是深夜,今晚破例赢了,回到家,房子清冷而狼籍,浅欣洗完脸敷上面膜,忽然想起今天是老公君的忌日,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泪眼朦胧里忆起当年,她从山里嫁到了县城北街,当时她的美引起一段时间的热议,人们赞叹她是深山里的凤凰,也说君艳福不浅,那时候街面的人优势并不明显,丈夫家没临街,在街边的巷道深处有个院子,结婚时候盖了三间房,他的父母和哥嫂同住老屋。
日子和大多数街面上的人一样,种点好管理的庄稼,临街做点小生意,日子虽然谈不上富裕,到底城里活泛,也过得去。嫁过来第二年底,女儿出生了,她和老公摆地摊卖菜为生,早出晚归,风雨无阻。老公很爱她,每天很早起床去批发市场,把菜选好拉回自己摊位,整理搭配好各种蔬菜,做这一切他从来不叫她,她睡醒后做好饭去换他回家,即便辛苦的日子也少有争吵。
浅欣永远也忘不了结婚第四年的这一天,她和平常一样睡了会懒觉,起床做饭,正在切菜的她忽然心神不宁,那刀滑了一下,把手划了一道口子,血突然就染红了那只手,手忙脚乱的找到创可贴,好不容易止住血,时候不早了,着急炒菜,把油倒进瓢里,放在蜂窝煤炉上,那开了半天的炉子,火怎么也不旺,她生气的给煤上倒了菜油,却只是冒烟,她怕他饿的等不及,急匆匆捡柴准备用大锅做饭,君的伙计二民急匆匆跑进来说:“浅欣赶紧跟我到医院,君刚才在街道晕倒被救护车接走了。”
慌乱中也顾不上打翻的油瓢,等她坐着二民的自行车到了医院,君已经永远闭上眼睛。君是高血压引起脑溢血,发作时出血量非常大,且出血部位是脑干,等救护车到医院人就不行了。
看着已经盖了脸送到太平间的丈夫,浅欣先是头轰一下大了,等她明白他真的死了,突然意识到这个人永远不会再回来,她和女儿最亲近的人就这么突然走了,再也不会有人如此心疼她们娘俩,她像疯了一样拼命地摇着他“天杀的,你让我怎么办,你让妞妞怎么办,你倒是醒醒,你别吓我,别吓我…”她哭着哭着整个人软软瘫了下去,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婆婆搂住她哭着说“你放心,他不在了,还有我们,有我一口饭就不会让你和妞妞饿着!”
初时贫穷,公公婆婆对娘俩尚还不错,城一天天发展,政策日益好了起来,随着经济好转,街道的房子越来越值钱了。公公婆婆年岁大了,慢慢许多事情要靠君的兄弟,久了兄弟们动了心思,有一天,两个妯娌在婆婆那边吃饭,老大说:“她长得那么美,又那么年轻,不会为你儿子守一辈子寡,她才跟你儿子过了几年?凭什么那个院子都给她?将来找人再生个孩子,还不知道便宜谁!”
“就是,你说要是生个男孩还有指望,这生个女孩子,将来不知道好过谁呢!”两个嫂子一唱一和的。
“你们都别说了,不管男孩女孩,都是君的骨血,她往前迈一步,孩子和家都留下,她不迈那一步,咱们不能逼人家,她也可怜!”公公从房间走出来,两妯娌脸上挂不住了,老二说:“人家都说浅欣命硬克夫,也是。长这么美哪是寻常百姓消瘦得起!”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积点嘴德吧!”公公说完走了,两妯娌看婆婆没接话茬,不欢而散。
最后让婆婆改变主意的是有一次在巷道,邻居们论起南街村一个媳妇,“老公不在才两年,就找了个外地人招上门,生了个儿子,把先前的女儿嫁了,现在老公留的家业都成了后男人和这个男孩的了,你们说这是不是鸠占鹊巢!”
婆婆听了这句话,心里做出一个决定,下午她专门烫面烙了一些韭菜盒子给那娘俩提上,进了门逗了一会孩子才委婉地说,“浅欣,你这么年轻漂亮,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一个单身女人带个女孩,终归不是办法,往前走一步会好很多,孩子想带就带,不想带就留在家,我们会管好的!这样你也可以走的好一点!”
这段时间浅欣忙着伤心自己和孩子,突然的变故使这个二十多一点女子乱了阵脚,她心里想孩子没了父亲,就够可怜,怎么能让再没有妈妈?自己一定要亲手把她管大,这是他俩在这世间的骨血,也是君留给这世上的念想,就说“妈,他尸骨未寒,咱们不能说这样的话,妞妞和我能活下去!”
“往前走,路总是活的!我和你爸不指望你为他守着,你还年轻,路长着呢,看周围有合适的你就走一步吧,啥时回来这里都是你的家。”婆婆说。
“我不走,我就这样带着妞妞过!”
话没搁住,婆婆冷着脸走了。这以后渐渐隔阂就深了,几次旁人调盐加醋的话语相互传过后,慢慢都恨对方。
老两口在老大两口的怂恿下搬到这边院子,并准备让老大在空着的半边盖房子,他们计划盖好那边就拆这边。浅欣悲痛欲绝地看着这些疯了一样的亲人,在别人的指点下去找村长,哭的梨花带雨的浅欣让汉子心底一阵怜惜,她的事情他知道,也同情她的遭遇,十年前他看不惯别人欺负母亲,动刀伤了那人,蹲了两年监狱,道上人尊他是条汉子,他处事公平义气,在村里很有威望。血气方刚的汉子也是仗义执言,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家也都觉得那家人过分了,村里出面调停,结果在大多数人眼里算是公正。那家人也自知理亏,他们的能耐也只是欺负一下孤儿寡母,真的村长出面,便悄悄缩了回去,隔三差五也是到门口骂骂咧咧一阵子,终归不敢再进一步。
随后几年扩城征地的步伐越来越大,赔付款一次次加大,和城中村的大多数人一样,娘俩不出意外是可以衣食无忧。
老公不在后打她主意的男人很多,他们试探着调戏引诱,她却没有那份心思,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也知道那家人巴不得她有一些把柄好趁机赶她走,她心底只想孤儿寡母能凭借勤劳正气使人尊重,深深浅浅的夜色里,总有夜半敲门声。妞妞睡的香,她恐惧的搂着妞妞度过了许多惊慌失措不安的不眠之夜。
委屈久了,总想找个人说说,恰巧村里整理档案村长要她去帮忙,一个傍晚,其他人回去早,村长去村委会取东西,浅欣一个人正在收拾一地狼藉。“我知道你这几年委屈了!”汉子的一句话使她泪如雨下,忍不住把这几年的委屈哭诉出来。那个男人知道多了就从敬叹到喜欢她,后来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不自觉搂住她:“有我在,不用怕,一切都会好的!”
他也是说到做到,在政策内的各类补贴都优先照顾娘俩,零星的小活总叫她挣点小钱补贴家用。当有一天她找他哭诉昨夜那谁敲门她不理,那人就从墙上扔下了几块砖,还尝试爬到墙头上,吓得她一夜未睡,这日子怎么过啊!村长就跟着过来看,那个夜里,村长就没回家。
日子越来越舒坦,仿佛做梦般的美好,她什么都不缺,什么也不用干,巨额的补偿和村长的接济,使她有些晕眩。无所事事中女人学会了打麻将,在输输赢赢的刺激里她找到了快乐,一圈人称赞着她的美,使她自信满满。时常打牌通宵达旦,赢了钱就回家给女儿塞一把钱,输了钱就打骂女儿。
村里最后一片土地被征了,新分了门面,浅欣和几个人打了两天一夜,赢了三间门面。这是这个女人最辉煌的时刻,输了门面的男人回家,老婆天天问门店什么情况,他不敢说实情只推还未到手。拖了几个月,那老婆来门店这边查探,一看门店早租出去了,租户说了实情,那女人一声不吭回家喝药自尽了。
喧嚣的闹了几天,那家人把灵堂扎到浅欣院子门口,彻夜哭闹,浅欣吓得不敢回来,村长不动声色让浅欣带着妞妞在其他地方住下,私下找了几个道上弟兄,恐吓了那家人,然后报警,警方告诉那帮人这是扰民,赶紧撤走,双方僵持不下,自己又出来做好人,赔一点钱很快了结。
事情过去后,村长找人把院墙粉刷一新,把那家人留下的痕迹悄然抹平,亲自把卫生打扫干净,才接浅欣回来,看着瘦了一圈的汉子,浅欣心底有了久违的感动,他搂着她“有我在,不用怕!”
“我一定会好好对你!”浅欣搂着汉子,她觉得他是一世的救星,山一样的依靠,没有他,她和女儿指不定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你是知道的!”汉子一边说,一边抚摸着女人花儿一样的脸,这个人能让汉子的心变软,能让汉子棱角分明的脸上开出温柔的花朵,能让他瞬间豪情万丈,或许是喜欢,或许是真爱,分不分清,已经无所谓,他离不开她。
“名份算什么?心在就够了!”这件事后,她和村长的关系就不再躲躲闪闪,叛逆期的女儿撞破后慢慢不喜欢回家,哭着跑到爷爷奶奶那边,看着儿子仅存的骨血,爷爷奶奶心软了,时常做花样饭叫孩子,她回爷爷奶奶那边的时间越来越多。
这年换届选举,村长竞选支书,他去找镇长,陈述了自己的想法,镇长略一沉思,浅欣的模样突然跳出脑海,这个女人有魔力,打过几次牌后总不由能记起,碍于村长面子,也不好表示。这一次村长有求于他,恰好了却一桩心愿,想了一下他说“你和那个浅欣走得很近,竞选前要注意!”
村长含含糊糊说:“我是同情那娘俩,也没啥!孤儿寡母可怜。”
镇长笑着说:“没啥就好,你让她来一下,你们没啥,我也不顾忌了,其实你给她做的许多事,放到桌面肯定说不过去!趁着你们还没啥,少落一些话柄影响你的前程。”
村长本能想骂几句,但最后那句话令他不得不有所顾忌,犹豫几天,在镇长软硬兼施下,汉子找浅欣期期艾艾说清楚意思,末了,又说“你不想去就当我没说!”浅欣先是愕然,然后哭,良久洗了脸,静静画了个淡妆,淡然说“我怎么会拒绝你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这大约就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说的汉子心如刀绞,他抱着她,“你知道我有多么心疼吗?”
浅欣使劲掰开他的手,“如果是你老婆,你会吗?”
“你不要去了,我不许你去!”汉子疯了一样,关上门,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打开门,他们只是各自世界的。
从下午到第二天早上,他纠缠着她,恨不得把她揉到骨头里。然而天还是亮了,他接了老婆电话回了家。
浅欣起床后打扮一番就去了约好的地方。他能说出来就是有了那意思,何苦为难彼此!这些年他为她付出的,该她爱他,怎么舍得他为难!
这种心照不宣的事情有了一次,就有了后边,镇长带她应酬,忽然发现她很有天赋,她用美貌酒量谈吐歌舞斡旋在这个城的上层男人间,游刃有余。她在美容与时装上毫不含糊,练着瑜伽,领导着小城女装潮流,说着得体而有分寸的话,每天都花枝乱颤的穿梭在酒场牌场情场。
她有钱,又有大把时间,女儿已经耻于认她,数次逢场作戏后清醒的夜色里是无边虚空。小的赌博已经无法令她兴奋,赌友有人带她去海洋锅玩,那种大输大赢的刺激令她欲罢不能,一把上万的输赢,带给的快感无法用言语描述。那个冬天过去了,浅欣家的门店全部易了主,还有几十万高利贷。
急于翻本,没有本钱。为了钱她开始周旋于众多男人之间,一次和一个要员约会,却被另一个要员撞见,私下里传开她输的一无所有,那些人知道后也就退了手,随后,那个圈子的人都开始疏远她。
她被高利贷逼得走投无路,给村长打电话,他飞奔过来,一把还清所有债务,查看她有没有受伤,还好,他们并未怎么打她。等债主走后,汉子抽根烟,依然帅气,只是有些沧桑的脸毫无表情,目光深邃盯着她,慢悠悠地说“我欠你的,应该差不多了,以后好自为之吧!你再赌下去,我也帮不了你,我只是个常人,毕竟你输的是常人输不起的筹码。”
浅欣咬着嘴唇,两只大眼睛空洞麻木,憔悴的面容没有一点血丝。良久从嗓子眼挤出“我走到今天,的确是我自己不争气,但很多节点真是拜你所赐。我如今是没正性,可我有正性的时候日子还过得下去吗?”泪突然从眼眶里涌出来,像一排排珍珠,一下子流进汉子心里,那颗心就软了。
“好了,过去的就过去了,这次我能处理下去,下次,我也没这么多钱,也没这么广的人脉,自己的路自己走!”她看着这个有些衰老憔悴的男人“你爱过我吗?”
“起初爱过,后来你这个样子……”
“你是我一生懂得爱之后,唯一一次爱过的男人,所以为了你的前程我情愿自己去陪别的男人睡,我知道这样的付出只会令你不齿,我自己都为自己不值,可我不能不帮你!从那天晚上,我知道以前的欣儿已经死了,活着的这幅皮囊由着任性吧!”
“别说了,我们都回不到过去,还是过好余生吧!少沉迷赌博,你已经输不起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先是他扔下我和女儿,恰好有你陪我度过那段艰辛岁月,你也不要我了,妞妞也不要我。初中毕业出去打工,一年都没有一个电话,回来也只在她爷爷奶奶那边。”无边的夜色湮没了女人的抽噎,汉子心一软,搂着她。很软的床上,她掐的他一身血印,天亮了,他走了,仿佛做了一场春梦,浑身酸软,她发现指甲断了。
夜色美的凄凉,她还不老,在没有得到的浪子眼里依旧是女神。麻将场上输的钱,总有心甘情愿为她还帐的,她也记住不上海洋锅,所有的输赢身边这些男人都还承受得了。
深秋的夜晚,道旁的树枝晃了晃,几片叶子蝶舞样落在地上,一阵风吹过,枯透的叶子在水泥地板上的声音很像一个独行者的脚步。昏黄的灯光下,有些冷,浅欣紧了紧大衣,弯弯的月牙照在草丛上,一层白色分不清霜和月光。一辆车停在她旁边,刚才一起打牌的一个人。浅欣坐在车上,很快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
她家屋檐下那束野菊花开的正旺,知道临近冬天,拼命抓住秋的尾巴。
作者雨萧,原名李高艳,陕西省合阳县人。喜欢旅行,喜欢文字,希望用脚步丈量世界,用文字记录生命存在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