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青藏高原数月亮

“我为什么活着——对知识的向往,对爱情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

                                            ——罗素

初看完这话我觉得像是在放屁。而当我去了一趟青藏高原以后,我便觉得真的就是在放屁。

刚来到西宁时,或许因身在城市,我丝毫未感受到身处高原的狂野,除了风很大,气温很凉,红色的山地反给了我些许熟悉的感觉,只不过江西的红土丘陵没有这儿的群山突兀起伏,也没有这儿的绵延不绝。

红色的土壤总是与艰苦的气质成双成对,但不知这是一段历史时期所造就的,还是固然如此。不过将去的青旅其名给人感觉就很清新了,卡萨布兰卡,我不知道为何要起一个在这儿看来有点违和的名字,然还是容易让人联想起了大西洋。

虽然我也没真的见过大西洋吧,不过柯蒂斯的电影我是看过的。三角恋加上点家国情怀似乎就足以摆脱恶俗的框框了。但想来又令人啼笑皆非,终究我们是用什么样的标准来判断一种内涵是雅是俗,或伟或凡呢?看看古今中外,似乎就是那些越反人类基因中铭刻的本性的东西越受到推崇,西叙福斯日常推石头的生活亦可以是恒久坚韧的象征;堂吉柯德有点儿荒诞意味的骑士精神仍值得传颂;就连汪精卫也曾写下过“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样激动人心的诗篇。许是越需要觉悟的思想越显得伟岸,只是也不尽皆然罢了。我们平日里说的平凡的闪光,这就不足枚举了。

所以你看吧,万事万物没有绝对的说辞了,又成了求同存异,和而不同了。这很无聊,还不如黑马河的星空告诉我的多,起码数月亮比这些问题的难度要大的许多。

我把月亮数了一遍。夜晚的青海湖畔太凉,草也干的扎人。白天这儿是热络的,人们都抱着天知道的理由过来恣意攫取周遭的空气,晚上怕冷又早早回到屋里。对于在惯性中生活着的人们而言,白天到底是要长于夜晚的。我当然并不例外。像大家一样,我们总可以在白天用不知道哪来的理由说服自己,去做有助于让自己成功的事情,到了夜晚呢,就开始做一些如何让自己不白活的梦境。

似乎一个人就是这么被撕裂开来的,与生俱来的和后天取得的身份不止让人应接不暇,也令人忘记了思考它产生的原因。我无意讨论特立独行所带来的付出和代价,也不论无知觉的接受它是好是坏,我只是想少一些撕裂感,也少一些白天和黑夜在我身上的角力赛。

至少此时此刻,我还是我的。这就是我为何如此偏爱卡尔维诺的原因,不讨论它混沌如梦的《寒冬夜行人》,便只说说他的三部曲吧。其实卡氏挺不地道的,不管是男爵,子爵,骑士,他只给你描绘出来,还一次次逼问你想要做谁,且从不给解决方式。不过我暂时谁都不想选,至多就去当那个从盔甲里走出的骑士吧,反正日后也不无机会,就像月亮也没有只能让我数一次就够。

所以我又将它数了数。毕竟天上长得像个盘子还发着白光的向来就它一个,所以好像也不费什么工夫。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月亮不是?我们的光总要来自别个,随后又让别人看到我们的光。你要么就别发光,要么就心甘情愿的接受旁的光才行。

可有些月亮是不是也会苦恼呀,为什么我偏偏从别处来,又转出去的光,就是我平白受到的恩施呢?我也会想不发光呀,我也会想不做一个月亮呀。但没人会回答它的苦恼,好像歌德笔下的维特,只会有人告诉它这都是太阳的功劳。

于是月亮就只得不住的接受太阳灼热的光线,但是又为何它转之而来的光却是白练般的清华呢?不过也没人在意这些,月亮生来就该如此而已。然殊不知有些月亮就是想要减去自己的清辉,好把自己的存在昭告世人。

当然了,大多数的月亮也知道自己不为什么就成了月亮,所以它们就成了唯一的月亮。众所周知的,月亮向来是容不下另一个月亮的。若不是后羿把太阳射落了几个下来,也就没有现在我们加了定冠词的太阳了。但月亮从来就那么一个,它也只有是唯一的一个才行得通,其他的月亮只能在平行的世界里徘徊,它们谁也看不上谁。

这就很神似川端康成式的孤独了。不是梭罗拥有的瓦尔登湖,也不是叔本华想要的不庸俗。它不是幸福和安乐的源泉,也亦不是查拉图斯特拉的熠熠生辉的黄金质的品格。虽然月亮们多少还是要互相看一眼以便做一个更好的月亮,我的这一个恐怕也还提不起什么兴致。

那不如我们,等到可以做太阳的时候,做一个太阳吧?反正你在来时的那个世界还是月亮,直到那儿的太阳也都不复存在。但是做月亮和做太阳有什么很大的分别吗?又不会从吹长笛的阿尔忒弥斯变成驾马车的阿波罗,还不是有别的月亮和太阳在你周遭转,想甩也甩不掉。

可我偏偏为什么生来就是块天上的大石头呢?我还不能去做一个拖着尾巴很快就不见了的石头。当然它也会说,这同样不是我选的呀,我也偏偏就是了。哦,另一个想的开的多的月亮也和我讲过差不多的话,它说世界上很多事情本来就没道理,你非要问下去,答案也会文不对题,你除了接受以外别无他法。

那还真是虚无啊,我数的这个月亮也应该这么觉得吧。虽然它应该没读过加缪,更不知道有个叫默尔索的会说“没有什么东西是有重要性的”。它只知道一个死循环,不满就努力,然后还是不满,便越发努力……它只能明白什么叫痛苦的本质是对无能的愤怒,而不知道痛苦只是眼前的痛苦。

所以我有点讨厌这个月亮了,我翻过身去,脑袋枕在手臂上。此时此刻,我仿佛看到了青海湖里的湟鱼跃出水面,波光粼粼的湖上吹来猎猎的风。有多少高原的风我数不清楚,但是月亮数来数去,总还是它一个在那里。

像风这样看不见的东西要怎样数呢?我若偏要数一数,就有一个叫荒诞的词来形容我了。加缪在《西西弗神话》里说“生存,就是使荒诞存活。”其实在生活中,我们就从未抛弃过荒诞。或许换句话说,我们生来就被荒诞调教惯了,以致于我们都不认为生活里有什么是荒诞的了。这似乎有点谢斯托夫的意味了,理性徒劳无益,有益的全在理性之外。我们不去思考,才是应有之义。

但是真的所有人都能不去思考吗?人的基因排列组合了这么多,难免也要出几个反骨仔,否则就没有什么“上帝死了”的诳语了。不过无论上帝是不是还健在,我们总是遵守了他给我们定下的规则,以期能够更“好”地活着。

但问题在于,这种已成了既定的“好坏”就像是苏格拉底说的“认识你自己”。不过是拿一个重大的主题做一个思维游戏,在这种时候,我只能说“我知道”,但不能明白这种“知道”和“描述出来”于我有什么意义。

比如我在茶卡赤脚踩在盐粒上吧,我知道湖水里的盐分充足,脚上有伤口会导致我疼痛。我亦知道它的高反射率使得天空在那儿有了完整的倒影。但这是科学给我归类的世界,其所给我讲述的真知。但当我继续询问下去,科学大概会告诉我一些我的水平根本理解不了的问题,然后再给上一条“等待着后人的继往开来”这样的结语。那这好像和作首诗也没有太大分别,还是脚上的疼痛,湖里的天空告诉我的更纯粹和彻底。

所以也别羞于承认自己的无知无明了,我们不过是在不断地欺骗自己以便能无知觉地行走下去,直到自己不得不倒在地上。这就好比我发出了这么多虚无的论调,会有人评价我的片面和无知。不过这也和我这样差不多,毕竟月亮总要是唯一的才好生活。

不过好在的一点是,当岁月不断的在我们躯体上堆积,我们总会找到与这个恼人的周遭相处的办法。这并非是叔氏的鸡汤哲理,在青海的这段时日同样也告诉了我这一点,我便也更加深信不疑——马与牦牛被绑地结实,供人们骑在身上拍照取乐,湟鱼为了繁衍成群地逆流洄游,司机导游旅客络绎地各取所需。这些在本质上并无不同,均是我们各自在不同的境遇下追求我们自己赋予了价值的东西。

不同于基里洛夫会判处我与自然同归虚无,我在这片土地上经历的自然野性只使我更惊觉平日城市风光亦有可贵之处。但总的来说,这也只是我必须义无反顾地接受生活的体现。从这个角度看来,我自己也是西叙弗斯。只不过尚存一丝疑问罢了。西叙弗斯的那颗大石头,终究是他的主子还是奴隶?让他从事这样的人事,是否也总有人的根源?

不过西叙弗斯恐怕不会回答,他总是沉默的,他是否在内心如基里洛夫般疾呼过、谴责过自然将他随便生出来这样的话语,又或他内心是坚信如阿辽沙·卡拉马佐夫一般,总相信着我们会再相逢。我都不得而知。但我确认同加缪对他们的评价,亦是我这些时日获得的最有现实意义的话语——“人用神性交换幸福”。

当然了,娇艳阳光下湛蓝的青海湖与水天相映的茶卡盐湖的确很美,温柔的颜色和剧变的天气也时时摄人心魄。但不论我怎么形容这儿,绮丽或壮美,都比不过我在这高原的从未见过的月亮。是的,黑马河的夜晚我不过在客房里洗了个澡,准备休息以期第二天去看那根本没见到的日出。不过我想,最重要的一点是,那月亮总会在那儿。不论我把它数过几遍,它总要在晚上出来的。毕竟于我而言,白天和夜晚都不得不过,我既不能在白天没有饭可吃,也不愿在晚上没有月亮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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