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大兴安岭的深处,生活着一群敖鲁古雅鄂温克人,他们是中国最后的游牧民族,也是唯一一个驯养驯鹿的部落。在他们眼里,日月水火、森林草木都是有神灵的。
柳芭的姥姥是鄂温克族的萨满,为部落的人们祭神躯鬼,占卜治病。在寂静的森林中,常常独自对着天空和鹿群说话。她曾有十二个孩子,七个男孩,五个女孩。不幸的是,每当她穿上萨满神袍,咿咿呀呀念着咒语,通过跳神的方式治好一个又一个病人时,家族里面必定要有一个孩子死亡。慢慢的,膝下再无子女。她从未拒绝过求医的人,直到102岁,终于脱下了神袍,留下了柳芭。
柳芭从小就爱画画,在她的笔下,森林、驯鹿、风雪、河水都充满了灵性。矫情、装饰是不存在的东西,就像鄂温克语里没有虚伪这个词一样。她只用大山女儿的心灵在描绘自己心中的美丽。
九岁那年,在大兴安岭里放牧时,柳芭遇见了一个俄罗斯男孩,金黄的头发、深蓝的眼睛,在这个非白即绿的森林里像个天使。男孩用他的小手小心翼翼的抚摸着驯鹿的脑袋,天真灿然地笑像是被海风吹响的风铃声。
夕阳的余晖洒满森林,男孩该回家了,柳芭不远不近的跟在那个小男孩后边,闷着头一声不响,像个哑巴。陌生的世界里,突然闯入这么一个男孩,这让柳芭又惊又喜。就这样,柳芭时常将驯鹿带到那次遇见那个俄罗斯男孩的地方去,却再也没见到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的出现是柳芭不孤单的凭证,他的突然消失又让这个九岁的小女孩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男孩家搬走了,柳芭却仍然常常骑着驯鹿到那个村子,去男孩住过的庭院看一看。
被风吹过的湖面,荡开涟漪。风走了,湖面又复归平静。
放牧、画画成为柳芭生活的全部,生活在大山里的孩子,有一颗平静而韧性的心,温润如玉。
二、
驯鹿在鄂温克语里叫做“奥伦”,喜食苔藓,善于穿越森林沼泽。苔藓长在大兴安岭西麓阴凉潮湿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有,但生长的非常缓慢。森林生态脆弱,给驯鹿觅食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单靠饲养驯鹿已不足以维持生计,渐渐地有一部分族人开始下山定居。
柳芭依然和姥姥生活在这片大山中与驯鹿为生,自然毫不吝惜的赐予了她绘画的才能。驯鹿的腿皮上毛色有深浅不一自然过渡的变化,她用猎刀把驯鹿皮子裁好,又用捻好的鹿筋线把皮子缝起来,按照自己的构思把皮子裁剪。最后,又用黑熊皮缝边儿,很像一个画框。就这样做出了一张具有浓郁风格的兽皮画。她并不知道,这原始天然、无法复制、独一无二的兽皮画,恰恰反映出敖鲁古雅鄂温克人的驯鹿文化。
三、
一张通知书寄来了。
她特殊的绘画才能被中央民族大学相中,她被录取进了美术系专攻油画。
离开的那一天,柳芭最后一次去放牧。看着成群的驯鹿,和这片森立里熟悉的一草一木,禁不住哭红了眼睛。她吹起鹿哨,鹿群习惯性地围了过来。柳芭挨个抚摸每个驯鹿的头,与陪伴她成长的伙伴们一一作别。相比离别时的轰然巨响,接近无声的呜咽更加刺痛人心。
她在心底里是盼望着这次告别还会有再相见的时刻的……
四、
从森林直接进入城市,没有过渡。
大学生活让这个从小被自然滋养着艺术灵魂的姑娘光芒四射。原生态、充满生命力的绘画让她显得独一无二。这个少数民族的姑娘通过绘画的方式,没有让她与这个城市显得格格不入。
出版的画册,带有浓厚的民族地域特色。被各大专业画刊争相介绍,甚至流传到国外,堪称她为第一个把驯鹿文化推向世界的人。1986年,英国伦敦举办了一个世界青年画家展,她的画作作为代表中国参展的六副作品之一,广受好评。
惹人注目的成绩,让她在毕业后顺利进入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担任美术编辑。最终,她在城市里安了家结了婚。
婚姻被人们比作爱情的坟墓,生活进入柴米油盐之中。时间推移,柳芭逐渐发现自己与这个将要相伴一生的男人性格上竟然有天壤之别。被自然养大的子女骨子里自有一份质朴的纯洁,但这必定要成为世俗生活的绊脚石。纯真表现在绘画中是独一无二的风格,放在城市生活中绝对是奢侈品。
分歧带来争吵,争吵逐渐燃尽爱情,逐渐燃尽的爱情让柳芭心灰意冷。口烟与酒成了柳芭生活里的必需品。一旦生活变成日子,心就开始不安。
柳芭是习惯城市车水马龙的,她甚至学会了涂口红。然而,她不能容忍的是曾经善于感知的心变得迟钝,甚至无法捕捉自己的灵魂。城市里整饬的高楼大厦,像是一座座庞大的孤独,围绕在她身边,行走在熙来攘往的街头,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来。记忆中大兴安岭的天很近,蓝的耀眼,上面挂着大团大团的白云……
在城市里她是少数民族,回到山里又被当做城市人,像个钟摆,左右摇晃。
五、
大兴安岭的冬天,雪舞冰封,银装素裹,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她还是回来了。
姥姥去世了,族人们也都已下山定居,曾经的游牧部落了然无痕,似乎从没有存在过。她骑着驯鹿,回到曾经的大兴安岭,梦里的帕日扎特格。她忽然觉得,好像整个森林的鸟全都飞了,只剩下一个空的森林。
雪花簌簌落下,森林安静的如海啸一样震耳。
柳芭披上了象征萨满的神袍,在白雪皑皑的林子里跳起了舞蹈,舞姿奇特、神秘、又充满了仪式感。
回归了帕日扎特格的柳芭,内心平静,像这片千百年来不言不语养育着部落的静穆森林一样。
驯鹿天生是不能被圈养的,穿上了神袍成为鄂温克族最后一位萨满的柳芭也一样。
她骑着驯鹿,没有回头,走向了大兴安岭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