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我记得，更怕我忘记，所以就写下来了，这样，就不会一直想，也不用担心会忘掉了。

2021.3.2

爷爷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很梦幻，三天前我还有爷爷呢，以后就没有了，他再也不会管东管西的了。最后一次见他是大年初五，他给我们拿柿饼吃，他说很好吃，但没有人吃，奶奶厉害了他一通“人家不稀罕这东西，你自己吃吧！”

我不吃是因为真的不喜欢，而且二姑在那里，她很小气，只要她在那里，我就会拒绝爷爷奶奶给我的所有东西，我不想让她看着眼红，只是我没有想到那是爷爷最后一次给我拿东西吃。

昨天一天都没有吃饭，今早吃了点儿，是肉丝汤，妈妈给我拿了个馒头，感觉吃不完，但还是硬塞进肚子里了，什么味道我忘了，只记得吃得很难受，我不喜欢，甚至有点反胃。他们问我怎么吃饭了，我说再不吃就该升仙了，其实我没有一点儿食欲，只是因为我已经超过三十个小时没有吃饭了，我怕我饿得久了会没有力气，万一走不动路或者晕了，就没有办法去送爷爷了。爸爸和小姑在医院陪护着奶奶，弟弟在学校，我不想我们家只有妈妈一个人去跟最后一程。

回到家里已经中午了，吃了早上的剩饭，他们就去收拾东西准备回自己家了。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就看着这个我生活了这么多年的院子。这个房子是爷爷辛辛苦苦盖起来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就是以后他不会再出现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个人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看到街门旁边的那棵葡萄树，爷爷总是嫌它碍事，过年的时候妈妈就把它剪了剪。院子里有一块土地种着好几种菜，爷爷经常让姑姑们帮忙施肥、浇水，悉心照料着它们，现在它们长得很好，都能吃了。厨房里还有一些馒头，是过年的时候蒸的吧，妈妈说馒头发霉了，是啊，爷爷前些天还在吃着这些馒头吧。我看到姑姑们拿着爷爷的衣服要扔掉，有很多，其中还有去年生日刚买来还没来得及穿的，好可惜，他如果看到一定会很心疼……

2021.3.6

弟弟回来过周末了，他说同学要生日了，让我给物色物色生日礼物，我想打他，我也要生日了，怎么就不说给我准备个生日礼物。

他都知道了，晚上去医院看奶奶，她躺在那里很费劲地跟弟弟说话，抹着眼泪，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日子了，大概是把这当最后一面了吧。

回家的路上，我和妈妈走在一起，弟弟一个人走在旁边，戴着耳机，没有说话，妈妈说他在哭，也是太重感情了。

我就不明白，弟弟不到五岁我们就搬到城里住了，就算爷爷奶奶之前对他特别好，那时候记忆都还是模糊的吧，他哪儿来的那么多感情。妈妈说是因为血脉关系很近，爷爷奶奶永远是父母和兄弟姐妹之外最亲的人。

原来，我失去的是一位至亲……

2021.3.15

奶奶出院了，她住到大伯家。

听说她住院期间，三姑去医院看她，年龄大了身体也就没有那么好了，咳嗽得很厉害，被奶奶狠狠地说了一顿，让她以后就不要再去了，三姑气得不行，小姑说那是奶奶心疼她。

我感到一阵心酸，奶奶知道心疼自己的闺女，那为什么就不能善待别人的闺女呢。我姥姥的闺女就不是闺女了吗？以前做的很多事情，她总是向着自己的闺女，家里的一些事情也习惯了自作主张，爸爸总是顺着她的意愿，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的妈妈受了很多委屈，跟我姥姥说起，我姥姥也只能劝她忍忍就过去了。

想想就很生气，以前经常回老家看爷爷奶奶，那时我的爱还特别纯粹。妈妈有时候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也不想让我回去得过于频繁，当时我还有点讨厌她。用妈妈的话来讲，凡事要做得差不多就行了，太过了反而不好。现在，我年龄越来越大，很多事情就看清楚了，也越来越懂得，我的妈妈才是最爱我的人，她对我做的所有都是为我好，对我，她没有任何私心。

后来，我回老家的次数就少了些，实际上，我没有以前那么干净了，我很明白，爱，可以，但是不要太满。

2021.4.10

买了慕斯蛋糕，不是补过生日，只是想吃了，也想让奶奶尝一尝，她或许没有吃过。

口感不太好，价格还不低，它不全是慕斯，夹着很多鸡蛋糕和奶油，冷藏完吃起来也没有很冰凉的感觉，可以说做得是很失败了。

我生日那天，奶奶还在医院，她发烧好多天，要退烧得用激素，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了什么地步。晚上去看她，她精神状态很不佳，还在问我生日吃了什么好东西没有——她一直都记得我的生日啊，不过是每次生日她都没有在我的身边而已。

我太不懂事了，直到现在都搞不清楚她的生日是哪天，甚至几月份也很含糊，只知道是在秋天，和爷爷的生日离得很近，每年家里都会给他俩过生日，大致间隔一个月，谁先谁后我也从来没有在意过。

我没有吃什么好东西，也没有心思去吃什么好东西，我当时只想她能好好的，快快乐乐地再活好多年，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我还想要她陪我一起吃。

血浓于水，其实我还是很爱她的，不比她爱我少几分。

2021.4.15

有时候就很奇怪，我爱还是不爱、开心还是难受、该笑还是该哭，自己都分不清。我不后悔，只是会感到遗憾，一辈子多长我不知道，可过去的23年，我应该是亏欠了爷爷很多，好像用力在还了，就怎么也还不清的吧，以后也再没有机会去还了。这些日子我做过最让人绝望的梦就是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的头发从根儿开始白了大概有两厘米那么长，难过了好久，然后惊醒……睡着了多好，不管梦里怎么心痛它终究还是虚的，醒来了就不一样了，会想起，看起来似乎是已经放过自己了，实际上我或许永远都会自责的吧，因为那天我害怕自己会很难过，所以我逃避了。果然，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一点儿也不悲伤，我不仅没有哭，反而还有点儿想笑，也很怕别人问起，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很内疚，明明可以，我却没有去看最后一眼。其实我特别想那天永远睡去的人是我，我太没用了，也太丧了，生活一团糟，好像没有人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而且我想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倒也是正常，大概我就不是一个有合理处理事情能力的人，总觉得自己的感受比道理重要。我真的很不是个东西，真该好好告个别的，至少这辈子肯定是见不到了。我太冷漠了，也太自私了，如果有下辈子，就不要做人了，我不配。

2021.4.17

已经是第四次梦到了吧，其中有两次都是他给我做好吃的，只是这次很清晰也很真实，他没有出现，梦里我什么都知道，数了数日子，也还不到五十天。原来我的大脑一直在思念他啊，只是我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真的呀，有的事情去做了会难过一阵子，不去做就会遗憾一辈子。本以为自己做得够好了，可是没有了他，我每次想起都觉得满是亏欠，居然有那么多的对不起，忘不了，也不能忘。

2021.4.18

过年的时候，奶奶把我拉到她的屋子里，偷偷塞给我一千二百块钱，告诉我她以后就没有钱再给我了，如果去很远的地方上学，下次回来就没有奶奶了。她的病不会好了，说话喘得越来越厉害了，我鼻子酸了一阵子，差点儿眼泪就掉下来了，好在遏制住了，没有让她看到我那没出息的样子。爸爸很吃惊，不明白为什么奶奶今年给了我那么多压岁钱，而且她生病一年，手里的钱也所剩无几了，妈妈说那不是压岁钱，那些钱一定是奶奶给我结婚准备的红包，只是她怕自己等不到那天了……过完年爷爷走了，正好是我23岁生日的前一周，做了他这么多年的孙女，我没有记住过他的生日，而他离开的日子我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了。可笑的是，我像是很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样，很从容，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那段时间我一直过得很压抑，各种不顺，已然麻木。姑姑跟我说爷爷生前最亲我了，让我哭，惭愧啊，好像全世界都知道爷爷最疼的是我，只有我不知道，我苦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会哭了，活着这么辛苦，我早就已经哭得没有眼泪了。我才二十出头，怎么对生活的热爱程度还比不上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年人？以后，我还是把对爷爷的亏欠尽可能多地偿还在奶奶身上，好好待她，毕竟岁月这么漫长，我不想余生都活在无尽的遗憾和自责中。

2021.4.19

今天奶奶又说了要悄悄给我一千块钱，我和弟弟一人五百，我告诉她让她留着花，她说这是她最后一笔钱了，以前留着钱要给爷爷买药，现在爷爷不在了，她也用不到这些钱了，以后还要去别人家里住的，想把这钱留给我和弟弟。

二姑来家里看她，问她火龙果是谁买的，她想都没想就说是我买的。我想她真是老了，记性越来越不好了，怎么能乱说呢。后来我又问她到底是谁买的，她想了想说忘记了是大姑买的，她错记成我之前给她买的猕猴桃了。

她躺在那里叹着气说我考了两次都没考上，还担心我找不到一个好工作……我太难受了，以前回老家，她经常给我塞钱，怕我吃不好、穿不好，可是我还没挣到钱给她花呢。她说爷爷在的时候说过要是能再活三、五年就好了，爷爷说走就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赶上看我成家，还打听我有没有男朋友，也当面问我，催着我快点找个合适的……我其实很怕结婚，不想和任何人过一辈子，而且我现在没有稳定的工作，就没有任何安全感，但我不能跟她说，我怎么这么对不起啊，她的心愿这么小，我都完成不了。

2021.4.21

欣儿给我买了一大箱子的良品铺子，我拿给奶奶吃，她尝了尝，也没有觉得难吃，嘴上却一直嘟囔着买这些个东西干什么，一小包、一小包的包装纸多费钱啊，在网上买跟在店里买的吃起来还不都是一个样子……我告诉她是我朋友买的，不是我掏的钱，她就唠叨我不能总是占人家的便宜……

我知道她什么都不喜欢吃了，她早就吃够很多好东西了，可是，又有谁知道她口中不喜欢的东西，是不是因为心疼我们买东西时花的钱呢。

想来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穷了一辈子的人，大都不舍得吧。

2021.4.25

凌晨三点多到家了，悄悄地开门、进自己的房间放下书包、洗漱，想洗澡但又怕吵醒他们，没有人知道我回来了，就像昨天差不多这个时候我自己离开家去火车站一样。只是走的时候有点烦，雨一直下，有风，撑着伞骑车总也避免不了淋雨，感觉心很累。

四点多听到爸爸的手机掉到了地上，醒来翻找了半天，在床底下找到，见我房间灯还亮着，就进来了，笑着说我现在去哪也不跟他们打招呼，如果告诉他的话就能送我去车站了，妈妈也是一大早醒来发现人不见了，只看见我发消息给她说中午不用做我的饭了，以为我和朋友出去玩了……我说我一个人就可以去的，城市的路上总是有车也有人，我不怕。

我想了很多，大致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一些事情——爷爷走的第二天奶奶就住院了，爸爸一直在医院陪着奶奶，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操心着各种，也没几天整个人就瘦了一圈儿。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爷爷也挺幸福，至少他临走是无病无灾的。奶奶得病一年，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病是治不好的，每天要吃很多种西药，还要喝中药，她总说自己一肚子苦水。来我家住二十来天了，爸爸每天早上都要比以往早起一些，冲奶粉、量血压、热中药，偶尔还要雾化。奶奶说爸爸妈妈很不容易，是真的很辛苦，爸爸每天起早贪黑，妈妈要给奶奶洗衣服、煎中药、变着花样做饭……

我性格古怪，什么都明白，但也什么都不说，我不会告诉他们我不是在拒绝他们对我的关心，我只是心疼他们。

2021.5.1

奶奶在重症监护室待着了，所有人都很担心，这次她可能真的熬不下去了。

爸爸给她带了酸奶，托护士带进去，奶奶想喝了就给她喝。起初，她还以为酸奶是医院里用来卖的商品，要喝就得买，就跟护士说不喝，后来知道是自己家里的酸奶，她才喝了几盒。

人老了果然和小孩子一样。之前我给她买过保质期很短、需要冷藏的酸奶，想让她摄入点有益菌，促进肠道蠕动，她不愿意喝，有一天，我喝了以后拉肚子，可能是太凉的原因，骗她说喝酸奶很促消化的，当时她有些消化不良，还真就信了，之后我就连着好几天给她拿酸奶，她都很听话地喝了。

她要吃米饭，给她带的菜全吃完了，老年人一般吃菜都不多的。爸爸告诉她如果喜欢吃菜的话，下次就多给她带点，她拒绝了。一方面应该是觉得吃不完倒掉太浪费，另一方面，我告诉过她吃菜也助消化，因为我们下午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让我吃馒头，我从来都不吃，只是喝汤，还吃好多菜，消化特别好，有时候一天要消化两、三次。

究其原因就是，我还年轻。

2021.5.2

给奶奶带了甜甜圈，那家店做的甜甜圈我很喜欢，甜但又不油腻，奶奶总说她肚子里全是苦水，我想给她加点糖，让她甜一甜。

把甜甜圈放在床头柜上，她说她不吃，让我带回去，二姑跟她说那是孩子的心意，得尝尝。

妈妈说奶奶自己不想吃，也嫌贵，又不想让姑姑和伯伯吃，才说让我带回去吃的，而且人老了，反而不喜欢什么稀奇东西，不如买一些她平常喜欢吃的东西。

她平常喜欢的东西，她已经吃过好多了，她该尝尝自己没有吃过的东西啊，我总是想去给她买她没有吃过的东西，就算她不吃，她也能见一见，总好过不但没吃过，连见也没见过。

只是很遗憾，为什么前些日子就没有想起来呢？那时候她胃口还挺好呢。

2021.5.5

去医院看奶奶，她问我怎么又来了，我告诉她吃完饭想散散步，都忘了她有没有给我回应，只是知道她看起来很疲惫，一定是没有力气跟我说话了。

大姑给她擦身子，我帮忙掀着被子，她躺在那里，背对着我，一动不动，眼睛闭着，呼吸很吃力，手指肿得很粗。

我的心一阵一阵地疼，不想看到她这个样子。

她躺在床上快一个星期了，虽然我每次来都不怎么能跟她说上话，好像她在与不在都是一个样子，但至少我能看得到她，知道我还有奶奶，也还有机会去对她好。

盯着床头柜的显示屏一直看，氧气都开到最大了，氧饱和怎么也正常不了，有一阵子乱码了，特别害怕，后来医生说只是信号问题，捯饬了一两下就好了，我也松了一口气。

在她的床边站了好久，爸爸一直催着我早点回家睡觉，可我不舍得，因为我知道明天可能就永远都看不见她了，现在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2021.5.6

梦到了不好的事情，醒来看表，还差不到半个小时就五点了。

中午奶奶走了，听说她迷糊了一阵子，医院的意思是快不行了，给打了一针，让赶紧收拾东西回家，也不知道有没有撑到家……

她到临走都没有提回家，可能一直在和命运抗争吧，只是最后她还是输了。

前些日子我还陪着她说话、给她切火龙果、和她一起喝红酒……这才没几天的时间，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想起来都觉得难以置信。

离开我家之前，我帮她把制氧机用湿巾擦了好几遍，白了许多，保温杯也洗得很干净，放在她的包里，我明白这可能是我能给她做的最后的事情了。她告诉我，她去别人家里住了，我要经常去看看她。我帮她把手机、眼药、口罩、卫生纸、钥匙之类的小东西装进她的口袋，不想让她走，但我知道留不住她，也想让她走，因为去别人家她就不用上这么高的楼，想什么时候去外边逛逛都可以，她能更自由了。

可是，姑姑们想带她逛逛的地方，终究也是没有去成。

回家看了奶奶最后一眼，很……安详吧，我竟还有一丝开心，她终于不用整日担心自己活不了了，我也，终于不用怕有一天会失去她了。

我站在那里看，又靠得近了一些，想再看得久一点的，但我什么都不懂，怕被大人们吵，看了几秒就扭头出去了。

是啊，她走了以后我要多去看看她，这次倒是好了，她都没有告诉我她去什么地方了，我也不知道去哪里能看到她了。现实也太残酷了点吧，她居然这么快就成了我这辈子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如果可以，我好想把自己的时间给她匀出三年五年，让她去吃没有吃过的东西，看没有看过的风景，只为自己而活。

晚上回家，躺在床上，跟欣儿聊着聊着眼泪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往枕头上掉，我知道她工作一天已经很累了，但就是忍不住跟她说很多事情，她总是很耐心地听我讲，给我回应，我太喜欢也太感激她了。

后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不清楚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平时听新闻十来分钟就睡得一塌糊涂，可今天听了半个小时还没有一点困意。闭着眼，没有看时间，睡不着的夜晚，很漫长，隐约能感觉到睡着的时候应该都四点左右了。五点四十闹钟要响，把妈妈交代的东西收拾在一个袋子里，要带回老家的。

2021.5.7

带着堂妹回家，到村口的时候，看到一个辈分大的我该叫奶奶的邻居，我们很熟，以前我都会叫的，可是今天怎么想都觉得叫着会别扭，就对着她笑了笑。

我没有奶奶了，这个称呼可能以后会变得越来越陌生，直到再也叫不出来吧。我不能想，不到三个月，接连失去了爷爷和奶奶，以后再回老家，就只剩一座空房子了。

和堂妹跟着堂哥去洗奶奶的照片，总是感觉这个照片跟她本人一点也不像，而且有点丑，他说只有一张了，就在那里让照相馆的师傅修了好久。带回去以后，大家都觉得不行，各种“挑刺儿”，不像而且看起来不够喜色，堂哥无奈地摇摇头说，出力不讨好。后来去大姑家里拿了一张好点儿的，堂哥又跑了一趟照相馆，这次整体效果还不错，就是和爷爷的照片放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还是爷爷好看点，笑得更开心一些，可能奶奶不上相吧，找了那么多照片都找不出特别满意的。

2021.5.8

老家没有地方可以睡觉，我每天晚上都搭着哥哥姐姐们的车回市区里的家睡，害怕倒是没有几分，只是总觉得心里空空的——这个房子里，到处都有奶奶的影子，却又是处处都没有她。

我看到爸爸给奶奶买的放在床头的桌子，会想起她的药堆满了那个桌子；看到那个床，会想起她躺在床上看着我还问我为什么总看她的样子；看到还没有吃完的蛋卷，会想起她说过现在的人真是厉害，想方设法做好吃的；看到她的那包棉袄和棉鞋，会想起她说过先把它们留在我家，暂时穿不到，不知道是不是在留什么念想；画眉毛的时候，会想起她曾经以她的审美在我耳边嘟囔让我不要再刮眉毛了，还是原生的好看；看到锅里没有吃完将要倒掉的米，都能想起奶奶喜欢吃米，在重症监护室的那天中午还要吃米饭，在普通病房里，爸爸给大姑带的米饭她也要吃几口……

奶奶在这里住了快一个月，她跟二姑说她哪儿也不去，这里就是她的家。还真是，最后可能是感觉自己身体不怎么舒服了，催着让小姑把她接走，计划去她家住两天，过完五一就回老家了。可是她回不去了，在小姑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不到中午就被送去了重症监护室。人都是有预感的吧，也不知道她临走看到过什么让人害怕的东西没有，她心里一清二楚，但什么都不说，只是在临走的前一天告诉自己的闺女和儿子，让他们再陪她一晚上。

2021.5.9

这几天不怎么能吃得下饭，尤其是早上，吃几口就总是恶心，蹲在地上要干呕好久，中午很热，也是什么都不想吃，而且那个饭的味道，闻到就觉得够够的了，不是很饿的时候就喝点白开水维持体力。

想起奶奶总说我现在比以前瘦得太多了，见面经常苦口婆心劝我吃得多点才能把身体保养好，就觉得我又对不起她了，我不听她的话，一意孤行。以后，她再也不会心疼我了，我过得怎么样她都看不到了。

晚上有事一直到九点，妈妈说就不让我再跑回市区住了，明天还得早早地回来，还是在家里凑合一晚，躺几个小时就好了。

我不排斥这种仪式感，但真的忍不住想吐槽，我还只是一个小跟班，就觉得过于繁琐，那我的爸爸妈妈他们该有多累啊。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晚上是我这些天里睡得最好的一晚，能早早睡着，而且一觉睡到该起床的时间，也还是满足了。

2021.5.10

早上醒来，枕头旁边有一片卫生纸，我轻轻掀了一下被子，卫生纸飘了半米高，觉得很奇怪，又试了几次，它只是轻轻挪了一段距离，她们轻描淡写地说是奶奶在吓我。理智上我会认为是我掀被子的风触碰到了能让卫生纸飘起来的点，所以它能飘得高一些，情感上我还是信了她们的话，奶奶她应该是回来看我了，她还是很在乎我的吧。

今天要把爷爷和奶奶都送走了，一个叔叔开着玩笑问我怎么就没有见我哭，我很尴尬地说我哭不出来。一个伯伯夸我品性好，待人接物之类的吧。还有人说我长成大姑娘了，越来越瘦越来越白也越来越漂亮，都不敢认了……

不知道他们心中的想法到底如何吧，我只是一个不愿意把所有真实的情感都挂在脸上的人，而且我本身就还挺虚伪的。

中午回到家看见爷爷奶奶的照片摆在电视机旁，一边一个，想起堂哥真搞笑，明明爷爷的照片是红底，那天洗奶奶照片的时候他非得认为是蓝底，给奶奶也洗成了蓝底，结果就是一红一蓝，不过也还好。这两个照片它放在那里，一开门就能见到，看起来倒是不会让人害怕，只是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没有爷爷奶奶了，这种感觉才瘆得慌。

奶奶在我家住的有一天，去外地考试，考完试跟朋友坐凌晨的火车回来，空位很多，随便找了两个坐下来。想起前一天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妈妈给我发消息，她以为我只是出去和朋友一起吃饭，并不知道我去外地考试了，就是想让我回家早点，她四点要去接弟弟，奶奶一个人在家里，她身边不能长时间没人，我本来是想要坐下午两点的车回去，到家刚好可以接妈妈的班，可是我还要给朋友做伴，突然感觉内心特别自责，我不应该啊。跟朋友提起奶奶，我发现自己都有点哽咽了，说了几嘴就不敢再说下去，对于爷爷的事情，更是只字未提。

怎么这种悲伤它不猛烈，却这么绵长啊。

2021.5.12

和妈妈一起去逛牡丹园，天太热了，坐在树荫底下，她说昨天小姑从她家把奶奶最后的一千块钱带回老家了，说是留给我和弟弟的。早在奶奶住院的时候，爸爸就告诉伯伯和姑姑们奶奶在我家住的时候就留给过我和弟弟一千块钱，现在小姑带回来的钱我们不能要了，是奶奶最后的钱，而且大家都知道奶奶已经给过我们钱了。原来，之前的一千块钱是瞒着所有人多给的，这最后的一千块钱才是奶奶真正想要留给我和弟弟的，也难怪在我家给钱的时候她对爸爸妈妈说这钱你知我知，旁的没有人知道，放心拿着。

中午回来的路上，坐在电动车上，跟妈妈讲过年的时候奶奶给我钱，还很吃力地跟我说了一些类似于诀别的话，她说我很快就要去远处读研的，以后回来就没有奶奶了，当时我就很不知所措，眼睛一直看向窗外，都不敢和她对视。可惜的是，我研究生没有考上，奶奶也没有了，妈妈说奶奶年龄大了，也不能陪我一辈子，谁都不能陪我一辈子，道理都懂，但还是好难受，也好后悔，为什么我当时对她那么冷漠呢，我应该安慰她，告诉她还有很长的日子，她可以看到我出人头地……她的心一定也凉了很大一截吧。下午睡醒一睁眼又想起来，对自己失望透顶，躺在床上哭到浑身抽搐。

可见我不是哭不出来，只是潜意识蒙蔽了我的大脑，它不愿意触碰到能让我伤心流泪的点。

2021.5.14

梦到爷爷奶奶了，具体梦到什么忘记了，只记得梦到他们了，醒来天还黑着，时间大概是五点左右吧。

他们比我大了六十多岁，从我出生，奶奶就说跟不上用了，疼了也是白疼，可也是没少疼，妈妈说我小时候招人待见，而且当时爷爷奶奶刚好闲下来了，所以他们其实最亲的还是我。

我怕他们孤独，打上高中起，就经常回老家看他们，陪他们说话，每次见他们，都当最后一面。设想过无数次他们会离开，我以为自己能很快就释然，毕竟自然规律谁也没办法改变。可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明显感觉到心里有一块儿被掏空了一般，我偶尔也会劝自己说他们老了，到了时间就会走，用不着难过。

其实，很多时候，我难过的不是他们不在了，而是我知道他们不想走，但我又无能为力。

我明明就不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啊，只是因为他们长时间住在我家，我们共用一个户口本，上边有六个人的名字，总感觉他们是我家的人，和两个伯伯没有任何关系。现在他们不在了，家里一下子就少了两个人，这是什么人间疾苦呢？

时间越久，思念反而越来越深了，以后想见面也只能在梦里了。我应该是疯了吧，甚至不想让妈妈把爷爷奶奶的照片收到柜子里，想回到老家一开门就能看见它们，好像他们还在一样，终归是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怕过段时间连他们的样子都忘记了。

2021.5.15

昨晚下了雨，今天下午又在下，阴了几天，也凉快，很适合睡觉。

控制不住自己了，醒着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爷爷奶奶。他们在的时候，爸爸妈妈总因为他俩闹矛盾，爸爸向着他们，我向着妈妈，偶尔会觉得他们活着真是麻烦。现在他们不在了，连妈妈都说好好的两个人猛一下子都没有了，以前再怎么闹别扭，回到家也有人嘘寒问暖，走的时候他们会送到门口，以后没有人了，这院子很快也要荒掉，很凄凉。

弟弟上周回来说他朋友生病休学，让他去看她，好像是血友病。妈妈说无论在哪工作、做什么工作都无所谓，总能顾住吃喝的，而有一个好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说到底，人活一生，也只图一个平安喜乐。

我本就不恋家，以前总想着往外走，去看看这广阔的世界，可现在不这样想了，我不能离开爸爸妈妈了，也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日子可以去陪伴他们，我怕走得太远，他们做什么都指望不上我，也只有留在他们身边，才能更安心一些。

我要因为当下而感激才是。

2021.5.16

去剪了两个月前都想剪掉的头发，剪之前托尼问我要不要刘海，果断地跟他讲不要。他可能也挺震惊的吧，这么难扛的脸型，也不用刘海稍微遮一遮，好歹也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就没有点爱美之心呢。

说好剪到锁骨，后来可能觉得给剪短了，就使劲拿着吹风机和梳子吹拉拽的，才勉强齐锁骨，终于放心了。

他说我的脸型，半扎会好看很多，两边最好留点碎头发，衬脸，全扎的话……他拽着头发比划了一下，露出了极不厚道的笑容。实话说，当时刚吹好的发型是真的不错，头发有长有短，错落有序，带点儿蓬松，很青春的感觉。

也不止一个人说我的头发适合半扎了，脸型我也知道，戴上眼镜能修饰得差不多，就不费劲整发型了，懒。

每次刚剪完头发都觉得自己又美丽了很多，但走到家就搞得一如从前，也不想管它，长一段时间它就又开始毛糙、分叉，最好的办法也就是再剪。

夏天了，清爽一点比较好，美不美倒是次要的，最主要的还是干净、利索、好打理，很多事情，可以但没有那个必要。

2021.5.18

晚上洗的澡，吹头发的时候又想起了奶奶——那天妈妈帮她洗完头，还擦了擦，不让吹。后来，我觉得她没有力气长时间坐着等头发风干，就执意要给她吹头发，她推脱了几句，还是答应了。我把风开到最大，很快就干了，都没有考虑到那个风吹得她难不难受，还是妈妈催着让我早点停下来，她说老人的体质不像年轻人那么好，她可能会受不了太猛的风……

现在，我的头发跟她的一样短了，吹起来都省了好多劲儿呢。

对，奶奶她那么可爱，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我总是陪着她说话，还想着给她买吃的，问她想吃什么东西，她说想吃好吃的，问她什么是好吃的，她总说好吃的就是好吃的，被我追问得不耐烦了，会很敷衍地告诉我，想吃天上的星星。想来现在也应该在天上了吧，徒手就可以摘星星了，想吃多少就有多少了，不知道星星是什么味道的呢，她有没有见到爷爷呢。

这人间，奇奇怪怪的。

生活，果然什么滋味都有，得细品。

有些人，在与不在，都是要放在心里的。

2021.5.24

天亮了，不想起床，又眯瞪了一阵儿，梦到爷爷奶奶，不太清楚梦里知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只是爷爷说他不认识我，奶奶都告诉他我是谁了，他还是摇着头说不记得。梦里我很绝望，眼泪都给急出来了，他居然连我是谁都给忘了……

也对，他的至亲那么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我也不重要。

最近总是做梦，什么梦都有，而且几乎毫无逻辑，睡很久，大脑还是很疲劳，有些脑细胞不好好休息，我睡觉它们活跃，压力很大。

也不知道自己每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但是唯一清楚的是我真的很想爷爷奶奶，这种想念从奶奶离开一直散落在之后的每一天。还会持续多久呢，不得而知。

三年前，爷爷病危过一次，连姑姑都不认识了，还知道我是谁，会跟我好好说话，还要给我做鱼吃。八十五天过去了，感觉自己神经兮兮的，他这么久没有见到我了，忘了我也正常，毕竟他还在的时候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么长时间不见面。

该调整作息了，按周期睡，睡眠质量会提高很多的吧。

2021.5.26

凌晨突然醒了，稀里糊涂的，分不清做梦还是想念，感觉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烈触碰到一般，有种隐隐的痛感。

睁开眼，天那么黑，很无力，也说不上来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只是貌似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过那种感觉。

还是难过更多一些吧。

很想大哭一场，然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惜我做不到，也太难了，真扎心。

不想再有那样的感觉了，一点儿也不好受。

2021.5.27

二十一天可以养成一个习惯了。

习惯没有他们的日子很容易，但是习惯不去想他们，是不可能了。

越是努力忘记，越是会记得清楚的吧。

我也不会忘记，除非有一天我不在了。

该好好生活的，这个他们活了八十多年都舍不得离开的人间，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