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顶着烈日回到千里之外的南方小城开始我的年休,家里一切如旧,只是儿子的房间狼藉一遍,丢弃的书本,未写完就扔掉的本子,留有朱笔的教师阅卷以及擦拭桌面后揉成一团的报纸,我花了一早上时间把他的房间打扫干净,面对满地的垃圾等,我决定买一个书柜来安顿他的这些书本。
几天后,当我把原来的书柜里面的书开始往新书柜里整理时,蓦然见旧书柜最顶端边上的一本书,它明显的和相邻的书有区别,纸张也不是太好,摸上去还有一种粗糙的感觉是砂纸,随便翻几页,里面印刷的字很多都是繁体字,旁边还有钢笔留下的手泽,纸张差钢笔有些倾导致有些字的笔画明显要粗很多,我小心的拂去书面的灰尘,发现书顶的一角有些缺损,又像老鼠咬过的痕迹,虽然在书柜里灰尘是一样会有的,可这老鼠的痕迹一定是之前留下的。
我呆呆的站在书柜前看着它,像是找到一条走失多日又终于嗅着熟悉的气味回到家的小狗看着主人......。
翻开扉页,上面清楚留有父亲的名字及上个世纪60年代的日期。
这是父亲生前读过的书!
我不记得这本书怎么会跑进我的书柜里,只知道在父亲走后的这几十年里,先后搬了四次家,父亲留给我们的那些东西包括家具,衣物,书籍,象棋等全都处理了,目前家里除了留有父亲生前的照片外在没有别的,那这本书怎么会出现在我的书柜里?
父亲病故有近三十年了,这本书在我家的历史甚至比我的年龄还久远,它在我的书柜里或许也有十多年了。一个读书人有时会把对自己影响最大的某些书放在书柜的第几排方便阅读是平常的事情,更多的情况就是读后这些书有神归其位又接受灰尘的恩赐,而它的主人也有会源源不断的购买新书以填补新的需要,我会忘记我曾经看过的书在哪儿,就像我会忘记自己曾经是儿子的种种的体会.....
这十多年里我不止一次打开书柜,也不是只一次的看见过父亲的书,但从来没有取下来过重新读它,没有吹去过上面的灰尘的记录。事实上我怕被它引起思父的感伤,从少年时期到青年时期到现在中年阶段,我几乎一直处于多愁善感的心态中。我觉得我这个人被那一种心态着实缠得的太久了,我怕陷入不可名状的亲情的回忆,我承认无数次的夜晚或者孤单在家时这种思念常让我泪流满面。
然而这一次我的手不得不向父亲的遗物伸了过去,虽然是条件反射下去的自然行为。近年来我内心常涌起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倾诉愿望,但我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出我这种愿望,留给别人一个坚强的形象远比给别人一个多愁善感的形象更有朋友。这是一种封闭在内心的愿望,但那一刻我把书取下来时却倍感亲切,尽管我知道即使不是我父亲的遗物而是父亲本人还健在,我也不会向他做任何倾述的,我能和他谈天说地,和他下棋,就是不会把自己内心的苦楚的告诉他。人生的疲倦感也只有留给自己在漫长的黑夜里独自品读,我相信,这一点很多人做过或正在做。
书在我手上,摩挲着它的封面,轻轻的把里面褶皱的书角恢复成原有状态,在轻轻的翻开它的扉页,一页,两页,像抚摸着婴儿的身躯,百感交集又泪眼蒙蒙。
我并没有坐下来读它,我的童年或者少年读过它,但已经相去久远了,书的内容早已记不清楚了。我随便翻几页似乎在寻找我曾经对它的记忆或者留下的某些标志性记号,然我父亲是极为爱书的人不会随意在书上做记录更不允许我在说上乱写乱花,小时候常有左邻右舍来家中借钱借物,父亲都会慷慨与之,唯独书是不轻易借的。
我把书拿到阳台,用小毛刷子轻轻的把它刷洗吹净,在把书角那缺损处用刀修理圆滑,转而在新书柜的一角找个位置,公正的把它摆在上面。我那么做心情很内疚,因为书是父亲的遗物,早该有它合适的归属,当然不是被卖掉或者烧毁,而是专有一处。而这几十年中,它一直被放在书柜一角,那绝对不是一个可以放遗物的地方,一个对父亲感情深厚的儿子,不会随意处置自己的父亲遗物跟不该任其接灰,自生自灭呀。
我没有仔细阅读它,但我知道我的父亲一定阅读过他,可能次数还不止一次。在我小时候,我每放学归来,总看到父亲手不释卷,在烟雾缭绕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厨房是母亲忙碌的声音。也只有到饭菜都摆上桌子,父亲才会从烟雾中走出来,像是将军带着销烟从战场归来一样,这时的父亲是快乐和满足的。
我不必仔细阅读它,我父亲平时对我的教诲多少来自于书本,是哪本书我不知道,或许一本,两本,或者很多本。总之,他有时候的一些新奇的想法常常让我沉默不语,我听不懂,他解释不明白,又会重新打开书去读它,又来教育我,反复多次直到我似有领悟,我就是在这么一个烟雾缭绕的氛围中体验到他的教诲。
现在我不会像父亲教育我一样教育我的儿子,我把父亲的书小心的摆好后告诉儿子那是爷爷的遗物,让他小心对待。没有见过爷爷的儿子也似乎变得庄重起来,也许那一刻,才是他由男孩变成男人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