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望着陌生的天空，云中泛着有关嫦娥的断片，扑闪扑闪又无比模糊。似是而非令他痛苦，无法接受。羿努力理清事情如何走向失控，很快他便发现自信也在光速远离，留下比白云还白的大脑。羞耻、悲哀、无望，难以置信，羿没有意识到眼睛被太阳直射得迎光流泪，那年直射九个太阳时他都没有流泪，羿不记得太阳咽气时诅咒了他什么。为了庆祝死无对证，谶言跳起了探戈。羿在强烈的哀恸中心，感受到神话和童话皆变为谎话的荒凉。天空望着陌生的羿，所料非是。
羿没有亲眼目睹嫦娥服用不死之药，也没有看到她飞升的过程，这两者均让他难以释怀，但几乎转瞬之间，他感受到一丝宽慰，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亲眼目睹理想消失，无异于自身死亡，命运仁慈得不寒而栗。对羿而言，毫无疑问，嫦娥是一切所能想象的美好化身，这一点在他出生之前就能感知到，就像他能感受到除了靶心箭没有其他去处，但是此刻哪怕记起任何和嫦娥有关的细节，都令羿万箭锥心。
形而上的婚姻是理想，形而下的理想是婚姻。不管是理想还是婚姻都无需测试，一旦进入测试阶段，总有一方会迅速腐朽。不死之药和嫦娥没什么关系，他觉得二人安静过完一生已经足够。羿并不记得为什么求药，那无关紧要。这颗迷人的定时炸弹，有意无意迎合羿潜意识中某种阴险期待。羿也并不想提起向西王母索药经历，他认为自己遭受了巨大牺牲，和追逐理想所付出的牺牲一样大。他试图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在那颗罪恶药丸，羿没见过这种比心还黑的药丸，一颗前所未有，见过一次就会意乱情迷，包容了长生之后所有无聊，极乐之后所有空虚，美丽之后所有枯萎的药丸。羿从未体验过两种如此极端情感在体内冲撞，诱惑和拒绝，一度成为他抑郁的一部分。西王母得意地说药不可分，分则无效，还有剧毒。羿搞不清楚原理，他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有十个太阳，太阳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被人射下来，5800K的温度融不断一支箭，恐怕唯一能搞清楚的就是搞不清楚的事太多。
嫦娥以不同寻常的隐秘和始料未及的冷静，在羿出门当口，把药吃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昨晚交心之后的床单依然凌乱。羿想象嫦娥迫不及待的狂喜，他发觉并没有十分了解嫦娥，没有什么比不了解枕边理想更令人惊恐。羿认为嫦娥理当在口腔内把药丸充分咀嚼，让药渣沿着舌苔蔓延，如同离弦之箭无可挽回，羿相信药丸没有味道，或者夹杂在爱和恨的交界。是药三分毒，西王母只是没有说出中毒的是时间。时间陷入深沉的忧郁，对流逝感到麻木，羿感受到了时间脉搏渐息。时间不是物理学中一个空洞参数，它有生命，它的生命在向羿宣告死亡，并且死不瞑目，和羿对嫦娥覆水之事的苦涩紧密相连，他原来早已习惯了找不到问题的靶心。羿已经没有时间了，反而由此产生思考的直立行走，理想实现意味着翻篇，得不到和已失去，中间恰好是一个等号。
反正羿已经永远丧失了质问嫦娥的机会，缺憾的并发症开始占据羿的理性，疲倦难以抵挡，四肢在风湿性关节疼痛下不由自主打颤，事实上他已经不能招架射日弓、时间、嫦娥，不能招架太阳和他自己，还有致命的理想。羿变得老态龙钟，疲倦压着无法上提的中气，僵持在不能释放，不能逃避，不能缓解的支气管。出汗，口渴，太阳的光芒充斥着整个天空，月亮彻底隐遁，他的射日弓找不到方向，他彻底感知不到时间流动，他没有办法了，没有力量和意志射出那支箭，那支箭承载了本不该承载的念想，指引最后的救赎。
一支箭冲着羿尖啸而来，咄咄逼人。羿张弓抬手，鬼神什么都没看清，出弦，箭尖抵着箭尖，空前的热情和能量，火星沫子在烈日之下炸裂，刺的太阳揉了一下眼睛。两支箭在空中化为灰烬，一声清脆轰鸣，鸟都从树林里飞起来了，飞得慢的很快就掉了队。东南西北四方又各来一只箭，鬼神还是没有看清羿的操作，张弓拉弦，箭尖抵着箭尖，四倍声响，四方灰烬。羿瞪着死鱼眼，青筋撑破了袖口，须发像石膏般坚硬，只这一瞬，太阳发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嚎。
如此反复，羿的箭用尽了，八门之中的死门方位，出现了一个忧郁身影。来人语气冰冷，不容置疑，却又像塞满了乏味的得意和自卑，“只要你在，我就永无出头之日，你后悔教我箭法也无济于事。”逢蒙将手上最后一只箭搭在弦上，瞄准了羿的心脏。
“你一直都没搞清楚问题在哪，唉。”
“再见！”声音还在赶路，箭已经射出，势如海啸，咆哮着，撕裂着阻碍它前进的一切。羿还是同刚才一般张弓拉弦，差别仅在于此时无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逢蒙的箭径自在半空中燃烧起来，在无声中湮灭，逢蒙惨白的脸和云的白色不相上下。
“回去吧，你来多少次都没用。”羿对逢蒙失去了兴趣，他又重新仰望天空。
“刚才那是什么？”
“箭和目标之间的距离，可以分成一半的一半，然后一半的一半又可以分成一半，这一半的一半的一半又可以分成一半，箭一直走却又一直到达不了，没有尽头，既然如此，你又怎么射得到我呢？”
逢蒙若有所思，一把将弓箭用大腿劲道折断，弓箭没断，大腿出现了一道鲜红淤痕，逢蒙往后一倒，死了。
太阳发出了一声惨叫，捂起了眼睛，在它边上，乳白色的月亮，隐约显现出来。
Reference & Relax
吉光片羽
嫦娥 古代神话人物，据《淮南子·览冥训》：“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东汉高诱注：“姮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也。”按嫦娥原作姮娥，汉代人因避文帝（刘恒）讳改为嫦娥。
射日 见《淮南子·本经训》：“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 而民无所食。猰㺄(yayu)、凿齿、九婴、大风、封稀、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㺄……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庄子·秋水》成玄英疏：“山海经云，羿射九日，落为沃焦。”
逢蒙射羿 逢蒙，古代善射之人，相传是羿的弟子。《孟子·离娄》中有如下记载：“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 又《列子·汤问》有关飞卫的故事：“（飞卫）学射于甘蝇；……纪昌者，又学射于飞卫，……纪昌既尽卫之术，计天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谋杀飞卫。相遇于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锋相触而坠于地，而尘不扬。飞卫之矢先穷，纪昌遗一矢，既发，飞卫以棘刺之端扦之而无差焉。”
飞矢不动 芝诺悖论，是古希腊数学家芝诺（Zeno of Elea）提出的一系列关于运动的不可分性的哲学悖论。具体如下：设想一支飞行的箭。在每一时刻，它位于空间中的一个特定位置。由于时刻无持续时间，箭在每个时刻都没有时间而只能是静止的。鉴于整个运动期间只包含时刻，而每个时刻又只有静止的箭，所以芝诺断定，飞行的箭总是静止的，它不可能在运动。
YiCHi presents
Vol.11
文字| 一山又
校稿 | P.I.G
封面图 | by @frankmot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