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清明节。从早上起来我就在期待他们能够带我去庆辰现在住的地方,可是,大家好像都很忙。尽管下着大雨,庆辰爸爸还是乐此不疲地在新屋顶上忙活。戴个大斗笠,穿着雨衣。庆辰妈妈却不见了踪影。我去屋外看了看,屋顶的塑料布好像滑了下去,庆辰爸爸正拿砖块和木板把几个角压着,一身淋得湿透的庆原在底下帮他递木板条。“要帮忙吗。”我问。可是没人回应我。
站了一会儿,有点尴尬。我只得进屋,在火盆边坐下。大概过了很久吧,太难熬了。雨势似乎小了一点。庆辰妈妈终于出现了。“去大伯家吃饭。”她带我过去,原来她一大早就和几个大姑大姨一起在大伯家帮忙。
大伯家就在那个土院子的另一侧,和庆辰家原先住的地方门对门,这院落格局一看就是“家族里两兄弟成年后分家”。大伯家聚满了很多人,挺热闹的。四面八方的亲戚都来了,男人居多,有个别的在之前混了个脸熟,应该是在殡仪馆见过。大伯娘是个很胖的妇女,热情洋溢地招呼大家。听庆辰说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尤其是妯娌之间,他妈妈经常被欺负。还有几个也是很胖的妇女在厨房里忙活。庆辰妈妈给我介绍了她们,不过我没记住。她们在做清明粑,剁碎的清明菜和在糯米里揉,揉好后作面皮,腊肉豆干馅,蒸了几大锅。
吃过饭后去后院帮忙洗碗,被大伯娘赶了出来。
“你去旧屋喊叔叔过来,”庆辰妈妈戴好袖套,“这里我们来洗就好了。”
庆辰爸爸蹲在灶屋里边,背对着门,不知道在做什么,隔几秒会响起铁器的撞击声。
“阿姨叫你过去。”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他身后。
“噢,噢。”一边回应着,但却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你在忙什么吗。”小心地问。
“订纸钱。”
我轻轻地往前走了几步,伸长脖子,看他拿铁锤往一沓糙纸上敲,敲过后那沓糙纸上便有了花纹和小孔,这就是祭祀时候用的钱纸。那铁锤看来是个模子。
他把钱纸收好,放在身旁的篮子里。
“哎呀你动作好慢。”庆辰妈妈过来了,她埋怨了几句,又往篮子里装了香和烛,还有些吃的,包括午饭时吃的清明粑。“走吧,趁这会儿雨不大。”
“去哪里。”我没反应过来。
“去看他啊。”庆辰妈妈微微笑地看着我,“去看庆辰。”
我的心猛烈地抖了一下。
然后,整个人便由不得自己控制了。或者说,连每一步是怎样的迈出的,都无从知晓。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惧怕过。
你的爸爸妈妈走出了好远的距离,直到你弟弟转过身喊了一声姐,我才如梦初醒地跟上他们。我们沿着田里的庄稼小路走了十几分钟——是十几分钟,过后我问了庆原,他是这样说的。他们走得很轻松,我却差点滑倒,趔趄好几次,这烂泥浆路太他妈难走了。你爸爸脱离了队伍,他向右跨了一大步,直接跳到地里。还好那块地是荒废的,没有栽种任何植物,全是坑坑洼洼积满泥水的碗口般大小的洞。他穿着塑胶高筒雨靴,朝着目的地横冲直闯。那个身材瘦小的戴着宽斗笠的独眼男人在我的视线里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那个黑点像一个目标,我就瞧准那个目标追。追啊,追得太辛苦了,咬牙坚持,坚决不能半途而废。追,追啊。
终于,我看见你了。
一堆土。或是,一堆黄色的泥。
我放慢了脚步。其实不然,我连腿都快抬不动了。十几米的距离,被我走出了很长的时间。我的脚重重地踏进灌满水的泥地里,我的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那滋味真难受。洗干净的头发再次被淋湿,水滴顺着发梢滑下来,眼睛里全是水。
我来了。我来了,我现在就和你面对面,你能看到我吗。你怎么都不跟我见个面呢。明明离你很近,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你睡着了是吧,而且再也醒不过来了。只要我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你,触碰到,包裹着你的这堆泥。可是我却感觉你已经离我越来越远。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么。庆辰啊,我的乖孩子,我来看你了,请你也看一看我啊。我穿了蕾丝边外套,我穿了高跟鞋,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能穿得有女人味一点吗,这下你满意了吧。虽然目前像只落汤鸡似的狼狈不堪,虽然目前像个村妇似的,傻到了极点。可我的心却是无比地真诚。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你妈妈站在我身边,她和我一样,傻愣愣地站在你面前,看着你发呆。她的眼圈一直是红的。我再也忍不住,转过脸去偷偷擦眼泪,刚抹掉,又像滚珠子似的掉落下来,无法终止。你爸爸蹲下来,从篮子取出酒瓶,拧开盖子往酒杯里倒酒。他大概不知道你已经决定要戒酒了。你弟弟拿了一大把香,还没完全点燃。后来大伯娘也过来了。她晃动着肥胖的身躯从田坎上走过来。其实我不希望她过来,你爸妈估计也是。她哭,蹲下来给你烧钱纸。我也蹲下来。听见她碎碎念叨,“命苦的孩子啊,璀璀心里还是挂念着你呢,这么老远的,都赶过来看你了。”
火苗旺盛地燃烧起来。我们把你的大皮箱和行李袋全丢到火里,那只皮箱是你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外地读书的时候买的。你的书本,毕业证,还有我送给你的几件衣服,全都一起烧给你。噼啪作响的粉碎,在烟雾缭绕的上空腾起。
庆原从篮子里端出所有的饭食,倒在一只碗里,连同酒水,全都泼在你面前。他站起来,不经意地撞见了我的视线,然后他递给我一张纸巾。
大伯娘最先转身,然后是你爸爸,你妈妈,庆原。他们陆续离开了,你妈妈回头几次,她没有催促仍旧停留在原地的我。他们连背影都蓄满了对你的依依不舍的留恋。
这雨不停地下着,刚刚好像停了一会儿,又好像从来都没有停过。淅淅沥沥。我的脚踩进泥潭里,鞋子进水了,就这么冰冷地泡着。我还不想走,我留在最后和你多呆一会儿行吗。这半山的地方真是僻静。除了雨水的声音,整个世界是安静的。山群环绕的漩涡中,迷茫着白雾般浓厚的水汽。
忽然想起了一首歌,我唱几句给你听吧。这是我曾经爱得发狂的一首歌,我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首听起来悲凉凄切的歌曲。那时我还在大理读书,快要毕业了,那时的我和现在的你一样年轻。《请原谅我》。“就像有一天我离开你奔向远方,就像有一天我埋在那从没去过的山上,看着冬天的雪又看着那绿树发芽,请原谅我原谅我只能这样,原谅我原谅我只能这样。就像有一天你离开我奔向远方,就像有你埋在那从没去过的山上,看着春天的花又看着她慢慢落下,请原谅我原谅我只能这样,原谅我原谅我只能这样。”我乏力地蹲下,呜咽声很快从微张的唇齿之间漏出,随即捂住嘴,手指用力地将半张脸捏住,就好像这样能减轻呼吸急促带来的喉咙疼痛似的。顾不得那么多了,双腿偏向一边,侧着身子坐到地上,又像是一种在寺庙里听诵经时的侧跪姿势。从脚踝开始,肮脏的泥水的凉意蔓延至整个身体。还有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