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华语悬疑文学大赛《工厂夜惊魂》

        本文参加〔世界华语悬疑文学大赛〕征稿,本人承诺本文为原创并未曾在任何媒体上发表。

        序幕

        “轰隆隆!”

        两台挖掘机伸出长长的机械手臂,像两个巨型怪兽轻而易举地推到了两面墙壁,倒下的墙壁砸在地上,掀起一阵雾霾似的尘埃。这是一片正在拆迁的居民区,因为城市的发展,这一带已被规划为新城区,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这里将会有一栋栋高楼崛起,整洁的花坛,漂亮的公园。但现在这里只是一片可怜的废墟,只剩下两三栋孤零零地写着“拆”字的破旧房屋卑微地做着最后的坚守。

        两台挖掘机旁站着六个人,一个穿着皮夹克上衣、牛仔裤的胖子是这两辆挖掘机的主人,正抽着一支十块一包的云烟轻蔑地看着其余那些衣服破旧的拾荒者。这些拾荒者都是五六十岁左右的老年人,都背着一个破旧的背篓,背篓里装着从废墟里扒出来的钢筋、铁器,目光炙热地盯着正被挖掘机推倒的房屋,不等挖掘机离开就一拥而上,用手中的锤子、铁钎在那废墟里刨出一切能刨得出来的铁器。穿着皮夹克的包工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忽然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拾荒者。

        包工头有些诧异,看这老头穿着普通的旧衣,一头白发凌乱地趴在头上。他在这呆了一个多月了,还没见过这老人,忍不住上前细细打量,见这老人戴着一副老花镜,树皮一样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镜片后的一双眼睛浑浊而茫然,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将眼前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包工头眼里闪过一丝轻蔑,把吸完的烟头在老人面前,说:“看你这样不像捡垃圾的啊?不过我们这马上要拆完了,要捡上别的地方捡去。”

        老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镜片后的眼睛仍像两颗浑浊的劣质糖果,不带有一丝感情。不知怎么包工头被他这眼神搞得心里一悸,不由自主退了一小步。镇定下来想想又觉得不甘,自己出来包工程摸爬滚打也有那么多年了,什么王八蛋亡命徒没打过交道,今天倒好,被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吓得退了一步。自嘲一笑,正要上前把他赶走,忽见土路上正有一辆黄色的别克轿车开过来,老远他就认出是这个工程的项目经理老王来了,赶紧丢下老头迎上去打招呼,车里的老王却没理他,一直把车开到那戴眼镜的老头面前,摇下车窗说:“老郑,来的这么早啊。”

        刚讨了个没趣的包工头一见这情景吓了一跳,敢情这老头真人不露相,有大来头啊。到底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他也没急着上前,故意落在后面先看看情况。

        老王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客气地和戴眼镜的老郑握了握手,说:“对不住啊老郑,本来说好前天给你的,但会计那出了点问题,就只好推迟了两天。”说完向车里叫道:“小军,给你郑叔把包拿下来。”

        从驾驶坐上下来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手里提着个两尺来宽的黑色帆布包,放在引擎盖上,说:“郑叔,全在这了,你先点点。”

        老郑呆呆地看着那个年轻人,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一阵异样的光芒。那年轻人被他那眼神看得不自在,轻轻叫了两声:“郑叔,郑叔。”老郑仿佛突然从梦境里被人拉回来,上前拍拍年轻人肩头,说:“算了吧小军,你爹和我从小玩到大的关系,我还能不相信你们爷俩吗?”语音苍老,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深刻情感。

        小军有些感动,又叫了声:“郑叔”。老王见这情景叹息一声,走到老郑身前低声说:“这是两百万,一分不少。你干嘛这么急着要现钱啊,你们家三层楼七八百个平方,我现在是这个项目的经理,随便找人通融通融,怎么也能让你在市里换个七八套房子,不是比这点钱多多了。”

        老郑木然地点了点头,两只手提起帆布包就走。老王急忙叫住他:“老郑,你拿着这东西不安全,让小军开车送你回去吧。”

        “是啊,郑叔,让我送你吧。”小军几乎恳求似的说。

        老郑回头看看小军,麻木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意,说:“真是个好孩子。”还是提着帆布包慢慢地走了。

        挖掘机的包工头这时看出来了,这老郑敢情就是这一带的拆迁户。看他手里沉甸甸的帆布包,那得多少钱啊?都说这里的拆迁户富得流油,今天他可算亲眼见识了,愣了一会儿忙掏出左边口袋的中华烟,几步上前递给老王一支,笑着搭话:“王经理来办事儿啊?”

        老王也没接他的烟,挥挥手说:“来办点事。刚刚才抽了,不用。”见他又要给小军递烟,忙说:“小军不抽烟的。”

        包工头嘿嘿一笑,打量了小军一眼,说:“王经理孩子都这么大了,也该享福了。”

        小军大概是刚从大学毕业,向包工头点点头,有些含蓄地一笑。老王却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只是看着老郑提着帆布包顺着土路慢慢走着的背影。包工头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摇摇头笑着说:“这倔老头儿,刚刚我还以为他是来捡钢筋的呢。”

        老王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味深长地说:“你别小看老郑,他和我从小光着屁股长大,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我们村的村长,带着村里人搞生产、搞建设,可是一位能人啊,要不是那件事……唉,人活一辈子,怎么也得有点念想吧。”

        一、工厂

      鄢小兰在梦里看见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已经五岁了,在幼儿园上小班,长得虎头虎脑的,像极了他爹小时候的样子。这孩子可一点也不让人省心,在班里调颇捣蛋,欺负同班的男同学。为此鄢小兰没少在幼儿园门口当着很多来接孩子的家长的面向人家道歉,没办法,养孩子都是要操心的嘛。每次道完歉回家鄢小兰就想拿起鸡毛掸子揍这个小东西一顿,但这小东西也机灵,回家往阳台上的小凳子一坐,眨着一双圆乎乎的大眼看着母亲,那样子要多乖巧有多乖巧。鄢小兰的怒气瞬间就丢到爪哇国去了,鸡毛掸子也只好无功而返。

      梦里的小虎却还是那么调皮,抢了同学的文具盒,任旁边的同学张着嘴大哭也不肯还给他。鄢小兰无奈一笑,上前轻轻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小虎乖,快把东西还给人家。”

      “嗯。”小虎立刻把文具盒递给了同学,乖巧地说:“对不起。”

      鄢小兰高兴地把小虎抱在怀里,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我家小虎真乖。”小虎嘿嘿笑着,伸手去摸妈妈的脸。鄢小兰觉得儿子那么可爱,可突然觉得儿子的手好冷,冷得就像一块冰按在自己脸上,她猛然一惊,醒了过来。

      睁眼的一刹那她呆住了,眼前一片漆黑,然后她迷迷糊糊地伸手摸了摸身上被勒得很不舒服的地方。天哪,那是铁链,拇指粗细的冷冰冰的铁链,她能感到这铁链捆住了自己的脖子,手、腰、脚、双腿,她竟然被捆在一把椅子上。鄢小兰顿时感到一种彻骨的恐惧,她张大了嘴,明确地感到自己不是在做梦。天哪,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漆黑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她想叫,可突然发现自己被极端的恐惧压得说不出话来。几分钟过后,她才得以冷静下来,拼命地挣扎着,可那铁链就是死死箍在她身上,越挣扎似乎箍得越紧。慢慢地她终于放弃了挣扎,接着她能听到一个颤抖嘶哑的声音在叫着:“有人吗?救命啊。”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绝望的喊叫声在黑暗中回荡着,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更可怕的是她的喊叫声竟然惊醒了黑暗里的其他人!一阵铁链抖动的声音,黑暗中响起了一个男人的惨叫声,跟着一个,两个,三个……这片无尽的黑暗中竟有那么多人!“谁?你们是谁?”鄢小兰刚平复的心境也顿时失控了。

      黑暗中却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大家都在挣扎着,咒骂着:“这是什么地方?”“谁把我捆在这的。”“天哪,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在做梦吧?”

      过了一会儿,大家都意识到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的,黑暗里才渐渐安静下来,仍不时有人在哭泣、唾骂。

      “你们是谁?”鄢小兰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话音刚落,就听对面很近的地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兰,是你吗?”

      “三千,是你吗?”仿佛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别人抛来的一根绳索,她忽然听到了丈夫的声音,强压下去的恐惧终于找到一个发泄的窗口,她哭喊着:“三千,快来救我,我……”

        “小兰,你别怕。你还好吗?我也被人捆住了。”

        鄢小兰可以感到丈夫离自己如此地近,却又那么遥不可及。她再次拼命地挣动着铁链,却依然徒劳无功。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绝望地哭泣着:“三千!”

        “小兰,你别动,这铁链是挣扎不掉的。”李三千虽然在安慰着妻子,声音里却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恐惧。

        “李三千,鄢小兰,是你们吗?”黑暗中突然有一个声音说。

        夫妻两人愣了一下,李三千颤抖着声音问:“你是谁?”

        “我是唐跃啊!”

        李三千感觉到他就在自己旁边,刚要说话就听另外一个声音抢着说:“唐跃,我是何翔啊。”

        李三千彻底被心中的恐惧击败了,嘶哑着嗓子问“你们……怎么都在这儿?”他分明记得他们都是几年前在一家名叫“日盛”的玩具厂上班时的同事,出厂后就一直没再见面,现在却忽然都出现在了这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妈的,我怎么知道?记得那天我多喝了点酒,就睡着了,醒来就在这里了。”说话的是何翔。

        唐跃说:“我中午吃了饭就睡了会午觉,醒来就在这里了。喂,兄弟,别哭了,你是谁?”他身边还有一人,醒来后就一直失控地大喊大哭,这时嗓音已经嘶哑了,却还在一声一声地啜泣着。虽然黑暗中都看不见,大家却能察觉到彼此挨得很近,都向哭泣那人的方向看去。

        “我……我是马白文。”

        “马白文!”大家异口同声地叫出了这个名字,同时脑中浮现出一个戴着眼镜有些微胖的斯文青年。马白文是二本大学毕业,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工作,七年前也和他们一样在日盛工厂打工,而且都是同一条流水线上的员工。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下来,这件事太可怕了,可怕得不像真实发生的。现在已经明确这里只有他们五个人,可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又偏偏是他们五个人被铁链捆在这里?是什么人干的?他或者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每个人都觉得这一切那么不真实,可听着其他人沉重的呼吸,还有马白文那低低的抽泣声,却又那么真实,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

        “李三千,马白文,你们记得是怎么到这里的吗?”何翔胆子大,所以比他们要镇定些,开始寻找这件事的蛛丝马迹。

        李三千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和小兰吃了饭就上床睡觉,之后的事就全不知道了。”

        “啊!”鄢小兰突然一声尖叫。

        “怎么了?小兰。”李三千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小虎。”鄢小兰恐惧地流出了眼泪:“小虎那晚也是和我们睡在一起的,他……”

        李三千背上泛起一片凉意,说出的话也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宽慰自己:“没事的,小虎没在这里,小虎一定没事的。”

        “三千,小虎是你和鄢小兰的孩子吗?”何翔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有些沉闷。

        “嗯。”

        鄢小兰和丈夫在小镇上开了家理发店,生意不错,一家三口过得平淡而满足,现在一觉醒来就遇到这种事,担心自己和丈夫,更担心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绑匪,一定是绑匪。”马白文突然惊慌地说:“那天我刚到家门口,就觉得脑袋后面被人打了一棍子,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对的,一定是绑匪。”

        “不一定。”何翔说:“这些年我一直没有什么稳定的工作,钱也一分钱没存下。你们的经济状况就算比我好点,恐怕也差不了多少吧?如果是绑架勒索没必要对咱们动手,更何况是把我们五个人一起弄到这里。”

        “那他们到底想干嘛?”马白文本来胆子就小,面对这种情况没昏死过去已经算不错了。

        “哭,哭,你们就知道哭。光哭有什么用?”唐跃也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恐惧,提议说:“趁绑架我们的人不在,不如我们大声求救,万一被外面的人听见了呢?”

        “对,我们大家一起喊试试。”

        “救命啊,有没有人。”五个人扯着嗓子竭力嘶喊着,声波在黑暗中来回激荡。

        突然,一阵刺眼的光芒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灯亮了!

        大家几乎同时闭上了眼睛,又都迫不及待地睁开,模模糊糊看到眼前的情景让他们全都呆住了。这是一间大约百平方米的工厂车间,四面全是厚厚的密不透风的墙壁,甚至连一扇窗子都没有,只有东面墙壁有一扇钢铁大门紧紧关闭着,看来也从外面锁上了。墙角凌乱地放着很多废弃的机械杂物,而他们正坐在空旷的车间正中,面前是一条熟悉的流水线机械台。马白文、李三千、何翔、唐跃四个人坐在机械台边,每人相隔不过两米的距离,鄢小兰独自坐在对面,和丈夫相对着。五个人就这么被捆在铁椅子上,而椅子也被几根拇指粗细的钢筋焊在了机械台上。

        然而最令大家吃惊的是那唯一的大铁门前竟然还站着一个人!那人年纪在三十多岁左右,穿着黑毛衣,休闲裤,有些秃头,是个精瘦的男人。此刻他一张瘦脸上满是绝望的表情,空洞的眼睛看着他们五人,摇头说:“没用的,这以前是一家手机厂,四面墙壁都非常厚,而且这里是在郊区,就算你们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听得到。”

        “哥,快救我。”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马白文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整张脸都扭曲了,拼命向门口那瘦弱男人叫着。

        “线……马向荣,你怎么在这儿?你知道这是哪儿?”何翔也从惊骇中回过神来,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问题。

        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竟然是以前他们这一条生产线的线长、马白文的堂兄马向荣!此刻他虽然站在那儿,瘦弱的身躯却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是的,我知道,你们一个也别想从这里出去。”

        声音虽然空洞低沉,却如一桶冷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心里。何翔和李三千几乎同时说:“是你把我们绑到这里来的?”

        “不是。”

        “那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没见过那个人。不,他不是人,是魔鬼。他对我说让我们一晚之内把这三千个玩具盒的商标贴出来,否则……”马向荣说着指向旁边的一排箱子。

        “什么?”何翔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都抢着问:“否则怎么样?”

        马向荣眼里露出恐惧绝望的神色:“否则我们都别想活着出去。”

        眼前发生的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何翔竟觉得有些可笑:“线长,你没开玩笑吧?把我们绑到这来就是让我们工作?”

        “谁跟你开玩笑了?”马向荣忽然怒吼着说:“那人是个疯子。我本来在五金厂里上班,下班后吃了饭就昏睡过去了,醒来就到了这里。刚刚我比你们先醒来一个小时。那人用对讲机跟我说,让我带着你们在今天一晚之内把这三千个盒子做完,否则就会活活把我们困死在这里。我问他是谁他也不肯说,只对我说他把我们绑到这来他自己也没打算活下去,如果我们不照着他的话做,就也都别想活着出去。”

        大家这才注意到他右手果然拿着一个黑色的对讲机,再看看自己身上捆着的铁链,也不由得他们不信。一时车间里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李三千咬咬牙,说:“线长,你把对讲机交给我,让我们和他说几句。”

        马向荣苦笑了一下:“没用的,该说的我都说了,后来他说如果我再多说一句,就立刻让我们灰飞烟灭,我怀疑他在这厂房里或者是外面放了……”

        “炸药?”何翔冷不丁接了这么一句。

        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虽然车间里灯光明亮,气温也不低,却都觉得这地方比地狱还阴暗,还寒冷。

      二、对讲机里的声音

        “铃铃铃!”

        突然一阵铃声响了起来。马向荣脸色立刻就变了,突然纵身扑过去抱起两个箱子放在流水线台上,疯狂地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顿时一个个小的玩具盒子堆满了台面。马向荣像一只发狂的狮子般吼叫起来:“你们还愣着干嘛,快工作啊。”话说出口才发现他们都被绑着动不了,忙捧起放在他们每个人面前。

        五个人虽然都被铁链捆着,手却刚好能在流水线上活动。大家突然明白了那人把他们被这么捆着的用意。事实俱在,谁也都不再怀疑这个死亡任务的真实性,要么听那个人的话,要么死。大家都颤抖着手拿起了面前的玩具盒子。

        “你们看着。”马向荣拿起一个玩具盒子,打开盒盖从里面拿出一个印着某某玩具的商标,撕下背面的胶纸贴在了盒子上,吐出一口气平静了下心绪:“我知道你们现在都不明白,我也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不过现在我们只有照着他的话做。现在是晚上八点整,到明天早上八点,我们必须把三千个玩具盒贴完。”

        大家面面相觑,李三千第一个拿起了盒子,鄢小兰也跟着开始了工作。唐跃则看着何翔,何翔叹息一声,说:“做吧。”

        马白文双手不住发抖,撕下商标胡乱贴在盒上,也不管贴没贴到,贴到了哪儿。唐跃一边工作一边破口大骂:“疯子,神经病,为什么偏偏是我们遇到这种事。”

        突然,马向荣停住了手,拿着盒子呆呆地看着放在台上的对讲机。大家发现异常也都停了下来,只见对讲机的红色指示灯不知何时亮了起来,跟着一阵电钮声响,声音透过对讲机的扬声器传了出来:“你们是第一次干这个活吗?”顿了一顿,有些沧桑却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继续不疾不徐地响了起来:“工具我给你们放在流水线的台下了,玩具盒正面有一个浅浅的暗印,你们必须要把商标贴到上面,不能乱贴,不能有气泡。”

      “妈的,你究竟是谁?”何翔把玩具盒在桌子上一摔,向对讲机怒吼着。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年轻人,我劝你最好不要乱说话。这里有很多针孔摄像头,还有窃听器,你们一举一动和每句话我都能清楚地知道。明天早上八点下班铃响之前,你们必须做好这些工作,不能有一个不良品。我既然能把你们弄到这里来,就可以取你们性命。可不可以活着,就要看你们自己了。”

      “为什么?我们跟你有什么仇怨,”何翔声嘶力竭地冲着对讲机叫了起来。

      对讲机沉默了一会儿:“你们现在不用知道我是谁,只要记住我现在可以立刻要你们全部人的性命。这车间外面和屋顶有几百公斤的炸药,足以把这里的一切都夷为平地,现在你们只有照我的话做,当然也可以不做,我立刻就引爆所有炸药。”

      “疯子,你究竟想要怎么样?”唐跃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只是徒劳。

        对讲机的红色指示灯又暗了下来,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马向荣痛苦地低下了头,按着台面喘息了一会儿:“没用的,他不会再听我们说话的,照着他的话做吧。”蹲下在流水线台下找了一会儿,果然发现一个小小的塑料盒,里面放着熟悉的贴纸工具——塑料小刀,不过不少刚好六把。

        这一切都是那个疯子设计好的,每一个环节他都想到了。我们就像是被他关在笼子里的鸡,任他戏弄和宰割却毫无办法。马向荣愤愤地想着,拿起五把小刀分给了大家。

        马白文接过小刀突然死死抓住他手,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表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马向荣用了好大力气才把手抽出来,顺手一耳光打在他脸上:“不想死就快干,做不完咱们大家都得死。”

        马白文颤抖着手拿起玩具盒,对准盒上的暗印贴下商标一角,然后用塑料小刀慢慢向下压去。这本来就是他们在以前的玩具厂所做的事,白日黑夜两班倒,十多个小时一直重复的工作,早已深深刻印在他们的脑子里,但到底多年没有再做,又加上紧张恐惧,好不容易贴上去却起了很多气泡。

      “没用的东西。”马向荣又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抢过盒子撕下商标,又重新碾平贴好:“时间还有,你们快做,记住,千万别做出贴歪的和有气泡的不良品出来。”

        大家拿着小刀小心翼翼地贴了起来,鄢小兰接连贴了几个却都贴歪了,再也忍耐不住内心的恐惧,扔下小刀向着对面的丈夫哭了起来:“三千!我……我怕。”

        李三千看着形容憔悴,俏丽的面容上满是绝望的妻子,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却还是劝道:“别怕小兰,只要我们做完这三千个,他就会放了我们。”

        听到丈夫安慰,鄢小兰反而哭得更厉害了。马向荣发疯似的冲到她面前,抓起她头发狠扇了两个耳光:“贱人,你想害死我们吗?快做。”

        鄢小兰被他疯狂的举动吓呆了,委屈地看着丈夫。李三千张嘴想要说话,但眼神刚和马向荣那狠戾的眼神一接触,又低下头去默默地贴纸了。鄢小兰只得止住泪水,又再拿起了塑料小刀。

        马向荣一边贴纸一边督促他们,也不知过了多久,所有人的手都因为不停的劳动而酸麻异常,但大家还是咬牙继续着。有谁停下来稍微休息一会儿,就会换来马向荣的一顿臭骂甚至拳脚相向。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终于做完了最后一个。马向荣绷紧的神经一松,立刻倒在地上不住喘息。其他人也都累得瘫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休息过来马向荣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趴在桌上拿起对讲机按下了通话按钮,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做完了。”但对讲机那头却并没有回应。马向荣又说了两次,那头才缓缓传过来那可怖的声音:“很好,你们完成得很好。现在是凌晨七点二十五,你们先休息一下吧,然后我们开始另一个游戏。”

          “什么?你不是答应我们做完就让我们活命的吗?”马向荣怒吼着说。

        “我是答应过你,不过那只是这个游戏的第一关,恭喜你们过了,可以活着进入下一关了。你们不用担心,我的时间有限,这个游戏只有两关,第二关你们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你……”马向荣愤怒地举起对讲机就要摔在地上。

          “我劝你最好冷静一下,这对讲机现在是你们唯一可以跟我通话的方式,如果你摔烂了,这游戏就不能继续下去了,我只好立刻引爆炸药。”对讲机传来的声音依然那么平淡,那么冷酷,就像街上的老人闲谈时在说一件跟自己和听众都毫无关系的事。

          马向荣举起的手忽然定住了,然后慢慢地垂下来,跟着双膝也弯了下来,跪在地上冲着对讲机哭道:“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干嘛要这么折磨我,放了我吧,求求你了。”说完竟对着对讲机咚咚地磕起了响头,但对讲机再无声息。

        马向荣瘫坐在地上,再也无力起来。被铁链捆住的五人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荒谬而残酷的游戏还没有结束,还将继续下去。而下一关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

        “他……究竟是谁?”何翔突然打破了车间里的沉寂。

        对啊,他是谁?为什么要不顾自己性命也要玩这场荒谬绝伦的游戏?又为什么选中了他们?

        车间里的六个人除了早已欲哭无泪的马白文和行尸走肉般的鄢小兰,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马向荣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拿起对讲机,兴奋地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日盛工厂的老板黄卫江。六年前金融危机,日盛厂倒闭,你欠了一屁股债,有人说你躲到日本去了……是的,一定是你。”

        大家听了马向荣的话,这才依稀记得是有这么回事,也依稀记得那个四十多岁,梳着背头大腹便便的黄老板,那时经常没事就背着双手在车间里溜达,看看生产线,检查工人在不在岗,永远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直到零八年金融危机,日盛厂倒闭,黄卫江也不知所踪。有人说他上吊死了,有人说他卷款跑了。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人突然跌到了人生低谷,会做出什么事来?会不会就此疯掉,甚至神经错乱,成为此刻对讲机对面的恶魔?这个恶魔为了再体验一次他以前的辉煌,所以精心策划了这次绑架,让曾经的工人能够再被他驱使,再为他工作。然后把这些所谓的“成品”卖出去,成为他东山再起的本钱?

        这是个可怕的结论,现在他们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正常人,无法用正常人的逻辑和世界观去推测。

        “为什么?……当年厂里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就偏偏选中了我们这组的六个人?”马向荣绝望地趴在流水线上。大家也都沉默着不再说话,为什么?一个疯子做事会有道理可言吗?天知道那个肥胖的中年老板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也许他只是一时兴起,就决定拿他们六个人玩这场恐怖的游戏,也许……

        突然,何翔叫了起来:“快看!”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对讲机腥红的指示灯再度亮了起来,这次却只说了两个字:“错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六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讲机。什么错了?他不是黄卫江?

        对讲机那头一直平淡无情的声音忽然激动了起来,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吼了出来:“不是六个,你们这组是七个人,七个人!”

      三、还有一个人

        车间里的人们都被这突然的怒吼镇住了,大家疑惑地看着彼此,还有一个人,那是谁?脑子里都匆忙地想着,鄢小兰猛地抬起头来,颤声道:“你说的是……郑志强?”

        这个名字仿佛是一个魔咒,将他们带回了六年前的时空,那个其貌不扬,永远一副唯唯诺诺胆怯内向的瘦弱青年似是就站在他们面前,冲他们害羞地笑着。

        “郑志强,他……他不是六年前就跳楼死了吗?”一直痴痴呆呆的马白文忽然说。

        马向荣和何翔立刻明白过来,几乎同时抢着说:“你是郑志强的父亲?”

        对讲机的红色指示灯不住闪烁,却没有再传出声音。马向荣顿时想起了六年前那个憔悴的中年男人、和那眼镜镜片后绝望痛苦的双眼。那时他作为郑志强的线长,也和厂里领导陪同郑志强的父亲一起去“参观”了郑志强生前的宿舍。厂长黄卫江因为那些天要谈一单大生意没有来,副厂长和经理一直陪伴着郑父,安慰着他,表达着关怀。老郑却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坐在儿子的单人床铺上,一直坐了三个多小时,然后默默地收拾起儿子的东西。床单、被子、枕头和旁边的几本漫画,甚至连阳台上儿子用的牙刷也都收起来,然后扛着大包小包走了。副厂长和经理不欢而散,马向荣也没多往心里去,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想起:“这人也是奇怪,为什么他儿子死了一滴眼泪也没有?”

        “不错,我就是郑志强的父亲。”对讲机那头沉默了好久,终于又有了动静。

        谜底揭开,大家的恐惧却更强烈了,马向荣知道不用对讲机说话他也能听见,抢着说:“郑叔,你儿子的死可跟我没关系啊。是……是何翔和唐跃老是欺负他,他受不了才自杀的,当时出了事我还批评过他们呢。”

        何翔勃然大怒,吼道:“马向荣,老子杀了你。”

        唐跃惊慌地说:“线长,你说话可得凭良心啊,我可没欺负过他啊,我……我真的没有。”

        马向荣见何翔被绑着也不怕他,指着他说:“何翔,你敢说你没有欺负小郑吗?这厂里谁不知道,小郑那孩子懦弱,你没进厂前就在社会上混,专门欺负老实人,你在厕所里打了他多少次恐怕你自己也说不清了吧?还有你唐跃,哪次何翔欺负小郑没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在宿舍你们俩就是一霸,小郑给你们打水叠被子,都是被你们逼着干的。小郑自杀,你们脱不了干系。”

        何翔听他揭自己老底,怒不可遏。这些年他出厂之后一直在社会上混,在监狱里蹲过三年,气死了老娘,出来女朋友又跟人跑了,有家难回,不得不干起了贩毒的勾当,为了混口饭吃不知被人打过多少次。他知道这一辈子算是毁在了自己手里,永远也翻不了身了,这些年一直是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早没了生存的渴望。所以遇到今晚的事也并不怎么害怕,这时索性放开胆子嚷了起来:“是我欺负他的又怎么了?那个怂货,我看着就来气,不打他打谁?是你儿子自己懦弱,怪得了谁?有胆子你现在就点炸药,把我们都炸死在这里,老子临死还拉几个垫背的,这辈子值了。哈哈。”疯狂的笑声回荡在不大的车间里,吓得鄢小兰和马白文不住发抖。

        马向荣生怕他激怒了郑父,上前一拳打在他脑袋上。何翔被打得眼冒金星,骂得更厉害了。马向荣保命要紧,拳打脚踢再也不留情。

        “杀了他!”

        对讲机的里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马向荣,东南角的纸盒里面放着一把刀,你去拿过来,把何翔和唐跃这两个人杀了。”

        马向荣停下手呆呆地看着对讲机,迟疑了片刻,突然咬了咬牙,走到车间东南角,不一会儿就拿出一把半尺来长的匕首,走到何翔身前:“兄弟,这是你自己做的孽,可跟我无关,到了下面你可不要怪我。”眼中露出凶光,举起匕首就要刺下。

        “啊!”鄢小兰吓得紧闭双眼,大叫了起来。

          何翔仍在不停地咒骂,先是骂郑志强和郑父,后来就骂马向荣:“姓马的,有胆你就来啊,老子反正也不想活了,你给老子个痛快的,否则你就是个狗娘养的孬种。”

          这到底是杀人而不是杀一只猪狗,马向荣拿匕首的手也不禁颤抖起来,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快啊,你不想活着出去了吗?”郑父的声音里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马向荣咬了咬牙,一匕首刺了出去,却因为惊慌刺在了何翔脖子的大动脉上。顿时鲜血直喷出几米,溅了他和唐跃、李三千一身。何翔的颈部仍在猛喷着鲜血,没过几秒钟就抽搐了几下,死了。

          “很好,还有一个。”

          马向荣只觉自己浑身都没了力气,迈动双脚就像走在云端上面,但还是举起了手里的匕首。唐跃被何翔的死吓得屎尿齐流,上面眼泪鼻涕也止不住往下淌,哀求着说:“线长,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郑叔,我没欺负小郑,真的没……”话未说完,马向荣已发疯似地把匕首刺进了他胸口,一刀,两刀,三刀……唐跃只觉得再也喘不上来气,嘴里却还喃喃说着:“没欺负……没欺负。”终于头一歪,不动了。

          鄢小兰见了这恐怖的一幕,绝望地叫了一声,昏过去了。李三千急忙叫她:“小兰,小兰。”

        马白文更是急得大叫:“郑叔,志强的死真跟我没关系,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闭嘴!再多说一个字你们俩都得死。”对讲机传来一声怒喝。马白文和李三千都不敢再说话。

        “马向荣,你去把那姑娘弄醒。”对讲机里再次传来郑父的声音。

          马向荣不敢违抗,拿着匕首慢慢走到鄢小兰身旁,李三千惊恐地看着他:“你,你……要干什么?”

          马向荣呆滞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用带血的手拍打着鄢小兰的脸庞:“醒醒,叫你醒醒。”

          过了一会儿,鄢小兰慢慢睁开眼来,看到这个浑身是血的怪物站在自己旁边,立刻大声尖叫起来:“三千,救我,救我。”

          “小兰。”李三千低着头眼泪不停地流着,却毫无办法。

          “鄢小兰!”对讲机里的声音突然叫道。

          “不要杀我,跟我没关系,郑志强跳楼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鄢小兰绝望地喊着:“郑叔,我真的没害过他,他的死跟我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郑父的声音里带这些恼怒:“你为什么要抛弃志强?”

            这句话说出来鄢小兰和李三千都惊讶莫名,夫妻俩对望了一眼。鄢小兰不解地说:“什么?我抛弃他?”

            “还要狡辩?”郑父似是突然焦躁起来:“志强自杀的前几天曾给我打过电话,说他和你好过一段时间,后来你抛弃了他,和姓李的小子好上了,要不是因为你,志强也不会自杀。”

            “没有,他说谎。”鄢小兰拼命地摇头:“我从来没和他好过,我看得出来,他对我有意思,我见他经常被何翔他们欺负,就有些可怜他。那次他被何翔在脸上划了个口子,我还给他拿过一个创可贴,可我真的没和他好过。”

            “对,郑叔。那时候小兰已经跟我好了,她怎么可能再和你家志强好呢?”李三千也帮着妻子说话。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指示灯又再亮起,郑父的声音显得苍老而慈祥:“是的,好孩子。我相信你,你和你丈夫都没有欺负过志强。”

            鄢小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与丈夫相视而泣,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道:“小虎,你……你把我的孩子怎么了?”

            “你放心,你的孩子还在家,我没有把他抓来。”

            “谢谢你。”鄢小兰终于放心了:“那……你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不行!”对讲机那边传来“咚”地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摔在了地上:“真正的凶手还没死,你们不能出去。”

            车间里仅剩的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鄢小兰鼓起勇气问:“郑叔,谁是真正害死志强的凶手?”

          对讲机里传来郑父咬牙切齿一字字说出来的话:“马白文。”

          马白文一听好险没吓死过去,忙辩解说:“我……我没有。我是大学生,素质好,又向来斯文,从没有欺负过人。哥,小兰,三千,这些你们都知道的,你们什么时候见我欺负过郑志强?”

          马向荣站在那儿身上的血不断滴下,别人说了什么他似乎都没听见。李三千事不关己也不打算帮他,鄢小兰心地善良有心救他,就仔细回想,突然想起一件事,也不再言语了。

          “大学生!”郑父冷冷的语调再次响起:“你忘了那次在厂门口的事了?”

          “厂门口?”马白文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恐惧,脑中闪电般回想起一件事:那天早上上班时他听说郑志强找他借走的一本漫画书弄丢了,就在厂门口拦住他,要他还书。郑志强说书确实弄丢了,会买一本新的还给他。但当时一组的同事都在,他心里也对鄢小兰有些爱慕,为了表现一下他的大男子气概,唐跃也在一旁不断地怂恿他:“这小子弄丢了你的书,你还对他那么客气,该教训教训了。”于是他伸手便扇了郑志强一个耳光,说:“这是给你长长记性,以后当心点。”

        一贯被人欺负的郑志强涨红了脸,泪水隐隐在眼眶闪动,跟着捏紧了两个拳头。马白文不禁觉得有些害怕,幸好堂哥马向荣这时说话了:“干什么呢?上班时间要到了,还不快去上班。”马白文就和唐跃一边谈笑着一边走了。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竟然就发生在郑志强自杀的前一天!

          “你这个斯文败类,大学里怎么也会有你这种畜生。”郑父恨恨地说:“你为了自己的面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欺负我儿子。志强自杀前留了一封遗书放在枕头下面,他说他最恨的就是你,你让他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丢尽了脸。你让志强觉得活不下去,我还会让你活着吗?马向荣,给我杀了他。”

        马白文浑身的血似乎都被抽干了,脸色变得如纸般苍白,盯着慢慢走近的堂哥:“哥,你不能杀我,我可是你弟弟啊。”

        马向荣举起了匕首,但看着堂弟扭曲的脸,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手一抖匕首居然掉在了地上。

          “捡起来,杀了他,不然你也别想活命!”郑父充满恨意的声音令人感到心悸。

        马向荣颤抖着手捡起了匕首,闭上眼一刀扎在马白文胸口。这一刀正扎在心脏上,马白文哼了一声,气绝身亡。

        马向荣手一松,匕首又掉在了地上。看着堂弟毫无生气的脸,他突然一下坐在地上,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这就是游戏的第二关吧?现在你的仇也报了,应该放了我了吧。”

          “是的,不过你错了,这第二关还没完,因为你还没死。”

          “我?为什么?我从来没欺负过你儿子,为什么你要我死?”马向荣浑身是血,像只受伤的野兽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你是没欺负过志强,可你身为线长,看着我儿子被欺负却冷眼旁观。我儿子在厕所里被人打你看见了不管,何翔逼他干两个人的活你也不管,正是因为你的冷漠和自私,我儿子才会感到绝望,失去了活着的勇气,你不该死,谁该死?”

          “不,你这个疯子,疯子。那根本不关我的事,你儿子是自己自杀的,跟我没关系。”马向荣忽然冲到门边,使劲捶打、脚踢着大门,但那扇铁门纹丝不动。直到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他才趴着门倒在地上。

          鄢小兰几乎快被这一切逼疯了,哭泣着说:“郑叔,我知道你是好人,要不是志强死了,你也不会这么做,不过这真的跟我和三千无关,你放了我们吧。”不管她如何哀求,对讲机的指示灯也仿佛坏掉了一般,不再亮了。夫妻俩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守着血肉模糊的三具尸体和门口气息奄奄的马向荣,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突然,一阵警笛声透过门缝和厚厚的墙壁传了进来,先还很微弱,渐渐地越来越近……

        四、老郑的故事

        这是郊外一座不大的工厂,两栋深灰色的厂房像两个厚厚的盒子,厂房后还有一栋七层高的小楼,那是员工宿舍。

        老郑颓然坐在宿舍七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屋里就只有一张椅子,一张不大的办公桌,地上那被摔烂了的保温杯还在一滴滴地滴着水。办公桌上有两台电脑屏幕,每个屏幕里的画面都分成了六小块,监视着车间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角落。鄢小兰和李三千相对而泣,马向荣浑身是血地趴在门边。何翔、唐跃、马白文血肉模糊的尸体静静地坐在那儿。他们再也动不了了,志强的仇总算报了。马向荣虽然没死,这辈子也算毁了。老郑突然有些不敢相信,这地狱般的景象竟然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老郑名叫郑善成,生于六十年代,那是一段疯狂的岁月,也是一段饥饿的岁月。从记事起老郑就没怎么吃饱过饭,每天一顿或者两顿菜团子、面子粥,都是青菜加少量的面,吃了还跟没吃一样,肚皮饿得前腹贴后背。六七岁的年纪就要在天没亮的时候出去捡狗粪、干农活,虽然苦,但只要能活下去,苦点又算什么呢?

        郑善成的爷爷辈是村里的地主,后来又抽大烟又赌博,家里的田地都被败光了,到了他父亲那一代,正是红红火火的革命岁月,父亲因此被判了个贫农,反而因祸得福躲过了大难。以前的郑善成一直以为童年是自己最艰辛的岁月,羸弱的爷爷卧床不起,母亲不得不在床前照顾,他和四个弟弟妹妹全靠父亲一人养活。所以他从记事起就懂得帮父母干活,为了这个家,也为了他自己。然后日子慢慢好起来了,七十年代终于能吃上白饭了,八零年代终于能偶尔吃得上肉了。

        “日子一定能越过越好的。”年轻时的郑善成总这么想。八几年的时候郑善成已经二十出头了,长得英俊,人也能干,虽然因为家里贫困老郑没读多少书,但他人精明,有胆有识,更招十里八乡年轻姑娘的喜欢。隔壁田家村有一个姑娘叫田妞,人长得黑瘦,塌鼻子、小眼睛,对郑善成喜欢得不得了,别人都是男家上门提亲,田妞的父亲却是亲自提着厚礼上门说这门亲事。一是他父女俩都喜欢这个英俊能干的后生,二是田家条件不错,田父还和郑父是一块玩到大的兄弟。郑父当然求之不得,当下拍板让儿子娶了田妞。郑善成却不愿意,被父亲逼得急了,只得直说自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郑父很惊讶,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郑善成见隐瞒不了,这才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原来半年前他到县城小学去掏粪,认识了在小学教书的一个女大学生吴青。两人一见钟情,偷偷瞒着家里交往大半年了。郑父也认得吴青,知道那姑娘长得漂亮,人也聪明,但当时就急了:“吴青的父亲是县政府组织部的干事,人家又是大学生,你一个没读过书的乡下泥腿子怎么攀得上人家?”

        无论郑父怎么说,郑善成打定了主意不答应这门亲事。田父也觉得有些尴尬,提着礼物带着女儿连招呼也没打一个就走了。吓得郑父忙追出去跟别人道歉,回来又继续给郑善成做思想工作。那时候城里人和乡下人、没读过书的和大学生简直就是天壤之别,郑善成未尝不知道,但他又怎能放得下吴青呢?但结果果然如郑父所言,吴家的父母坚决不同意女儿和一个没读过书的乡下人来往,半个月后吴青就主动断了和他的来往。

        郑善成心里的痛苦可想而知,老郑适时地又重提起了和田家的婚事。郑善成心里还是不愿意,在他看来自己条件不差,田妞人长得不好看不说,性格拘谨,脑子也不怎么聪明,自己完全可以找个更好的。郑父这次却死活不依了,连要么和田妞结婚,要么把他赶出家门的话都说出来了。郑善成知道父亲的脾气,把他逼急了真能那么做。他不能离开这个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家里还有卧床十多年的爷爷,双手布满老茧的母亲,还有那些刚刚能吃饱饭有机会上学的弟弟妹妹。经过这件事他更不能让弟妹和自己一样没文化,只要和田家结亲,他就有能力供他们读书了。

        人的命运很多时候都不能由自己做主。这是郑善成这一生体会最多的话,和田妞结婚后,日子也越过越好。一年后儿子出世了,他给他取名叫郑志强,寓意是希望他的意志能像钢铁一样坚强。可渐渐他发现,这孩子简直就和田妞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小时候就唯唯诺诺经常被同龄的孩子欺负,长大了也成天闷在那不说一句话,性格内向,胆怯软弱,让郑善成看着就来气。田妞偏偏还特别娇惯这个孩子,什么都顺着他的意愿。这时中华大地的改革开放已进展得如火如荼,郑善成因为精明和勤奋年纪轻轻就被村民选成了村长,有心再生一个孩子,但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摆在那,他身为村长更不能带头和政府对着干。没过几年,田妞因为肝癌去世了。郑善成虽然曾经并不喜欢这个女人,可到底是十多年的感情,田妞去了,老郑伤心之余也没有再娶,一心抚养儿子。

        老一辈人常说:孩子就是自己生命的延续。所以在中国人的思维里,传宗接代始终是第一件大事。郑善成也曾对儿子寄予厚望,希望他能读大学,走出农村,当个体体面面的人儿。可惜事与愿违,07年的时候因为成绩太差,郑志强初中毕业就放弃了学业,整天在家闲着无所事事。此时的郑善成已从村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自己经营一些水泥生意,那时他们这个沿海的城市正在大搞建设,郑善成几年经营下来也存了些家底,他眼光毒辣,早看出他们这一片随着城市的发展迟早有一天也会被拆迁。儿子没出息也就罢了,凭自己存的钱,拆迁后的补偿,儿子这一生也就能过得很好了,然后再娶个老婆,生个儿子,没准就能像他老郑一样精明聪慧。人生百年,还图些什么呢?

        为了让志强多些磨练,老郑决定让他去工厂打工,却没有料到这是一个让他后悔不已的决定。

        儿子突然一下就自杀死了。老郑也说不清当时从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是怎样的心情。当时老郑正在和一个做建筑的小包工头边喝茶边谈生意,那包工头只见他接了个电话回来,然后脸瞬间就白了,是那种死灰色的白,然后突然瘫坐在椅子上,两眼空洞而茫然地凝视着前方。小包工头一看就知道出大事了,忙拿了皮包起身说:“老郑,咱们的生意不急,你要有事的话我先走了。”

        老郑在殡仪馆看到了儿子冷冰的尸体,这个令他生气也灌注了他所有希望的孩子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儿。

        老郑的天塌了。

        两天后老郑来到日盛厂取儿子的遗物,在枕头下面发现了儿子的遗书。志强述说着这一年在厂里怎么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包括那个和他在一起又离他而去的鄢小兰。他说小兰是这个厂里最美的女孩,也是对他最好的女孩。而现在她离开了他,因为他懦弱,因为她亲眼看见了他被马白文打了一耳光而不敢还手。

        老郑这才想起儿子以前确曾在电话里给他提起过这个女孩儿,儿子的自杀,可以说就是因为马白文和他一直爱着的鄢小兰。

        看着信老郑心里先是腾起一股足以冲破胸膛的怒气,接着是恨,恨那些人的冷漠,恨那些人的恶。然后他开始恨志强,恨志强的软弱。他始终想不明白,那些年那么艰难的岁月他都熬过来了,为什么这么点事放在志强身上他就熬不过去?儿子的丧事办完,老郑也就不再做生意了,每天关在家里守着儿子的遗像。直到一年后的一天,他突然想看看那个鄢小兰长什么模样。于是他找到了厂里,日盛厂早已在金融危机中倒闭,被另一家玩具厂接管了,老郑花了些钱,从一堆旧档案里弄到了鄢小兰的资料,当然,也包括他们那一条流水线上所有人的资料。

        十多天后在一座不远的小镇上老郑找到了鄢小兰,那时她已和李三千结婚了。老郑远远地看着她,鄢小兰穿着红短袖,牛仔裤,柔顺的长发,洁白的脸庞,正逗弄着怀里不满一岁的儿子。然后李三千提了一袋婴儿用品回来了,和鄢小兰说了两句话,低下头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

        就是这一瞬间,老郑的手突然握紧了,心里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呐喊着:“不行,我不能放过这些人,不能放过他们。”

        从那天开始,老郑做了一个决定。两年的时间,他找到了马白文、马向荣、何翔、唐跃,一个计划慢慢在他脑中形成了。然后就是静静地等着,等着,终于等到了他们这一片的拆迁,然后他找到已是建筑公司项目经理的老王,用家里的三层楼房换来了两百万的现金。一切都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精明缜密的头脑甚至没有让整个计划出一点漏洞。

        然而,这就是他要的结果吗?

        此刻坐在两块屏幕前的老郑却并没有感到丝毫快乐,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拿出郑志强的照片,轻轻抚摸着说:“真是个没出息的孩子,明明是暗恋别人,却说和别人在谈恋爱,真是没出息,连你老爹都骗。”说到这里脸上竟泛起一丝笑容,突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响起。老郑惊恐地看着屏幕,只见一辆又一辆的警车从厂门开了进来。

      “怎么回事?”老郑稍微有些惊慌,随即就镇定了下来,从地上捡起那个摔烂的保温杯,轻轻放在桌上,转身慢慢地向楼上走去。警笛声越来越响,老郑在楼顶看着那闪烁的警灯和身穿蓝制服的警察和黑制服的特警们忙碌的身影,看了看手表,刚刚八点过十三分。七年前的此时此刻,志强就是从这儿跳下去的。老郑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尾声

        离工厂一里多的地方停着一辆面包车,车身布满了灰尘,看来也有些日子没洗了。车上坐着两个中年男人。一个满面横肉,右边脸上有一道醒目的刀疤,更加显得狰狞凶恶。另一个剃着光头,獐头鼠目的形象也不怎么好。此刻这两人盯着公路上一辆辆疾驰而过的警车,脸上都露出担忧和恐慌的神色。光头男紧张地对刀疤男说:“奇哥,警也报了,要不我们去自首吧。”

        “自什么首!”刀疤男一巴掌打在他光头上,颤抖着手从兜里取出包烟,点燃一根狠狠吸了一口:“妈的,我早就觉得那老家伙不对劲,给咱们钱让咱们去绑架别人一家三口,路线规划得好好的,迷药也给我们准备了足够的量。我早看出事情没那么简单,哪知道这老家伙疯狂到这种地步,另外还绑架了那么多人,还在车间外布下了炸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里面的人现在也没两个活着的了,这件案子那么大,咱哥俩卷了进去,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奇哥,给我也来一根吧。”光头男从刀疤男的烟盒里小心取了根烟:“是啊,幸亏咱们看那小孩可怜,没给一起绑来,要不罪可就更重了。奇哥你主意多,你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跑呗,还能怎么办?”刀疤男扔了香烟,朝车窗外狠狠吐了口唾沫,发动引擎开车走了。

        面包车呼啸着奔驰在清晨空旷的公路上,路两边的人行道上不时有些在厂里上班的人们或步行或骑车匆匆地行走着。有一家工厂的厂门口此时却围着些看热闹的人,几个年轻人在里面起哄:“打啊,他敢打你,你怎么也要打回来啊。”“别怕,打不过我们给你撑着,哈哈。”

        人群中一个十八九岁的瘦弱青年捂着脸,仇恨的目光紧紧盯着面前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那青年二十多岁年纪,比那瘦弱青年高了一个头,体格健硕。他轻蔑地扫了瘦弱青年一眼,冷笑着说:“就凭他,老子能把他打得连老妈都不认得。”

        “切,没种的小子。”围观的年轻人们不屑地嘲笑着:“散了吧,没热闹看了。马上要打铃了,咱们上班去吧。”

        瘦弱青年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然而更难受的却是他的心。他向人群中看了一眼,目光正好和一个扎着头发的女孩相对,他羞愧地低下了头,突然大叫一声,拽紧了拳头冲上去一拳打在那高个青年的头上……

        血红色的太阳悄悄从地平线上升起,和熏的阳光驱散了寒夜的阴霾和冷清,依旧温和地抚慰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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