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天赋异禀,自称掌握了诺查丹玛斯之匙的人,是个阴沉男人,,裹在一团愁云惨雾里,谜一般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一切。他总戴着一顶黑色大礼帽,活像乌鸦展开的翅膀,身穿一件天鹅绒坎肩,染着岁月的苔印。他智慧无边又神秘莫测,但还是有这凡人的一面,未能摆脱日常生活中琐碎问题的困扰。他抱怨着衰老和病痛,为经济的微不足道的困窘而难过;他很久以前就不再展现笑容,因为坏血病夺去了他所有的牙齿。
多年以后布迪亚上校也曾穿越这片土地,那时这里已经成为常规驿道,而他见到的唯有烧焦的龙骨矗立在一片罂粟花地上。直到那是他才相信这段历史不是父亲的想象,不禁为大帆船如何深入陆地至此而困惑不解。
随即他内心发生了某种变化,某种神秘而明晰的力量将他从当下拉扯出来,带往记忆中从未涉足的所在。
他沉默寡言,性格孤僻,在母亲腹中就会哭泣,来到人世间时睁大眼睛。
整艘船仿佛占据着一个独特的空间 属于孤独和遗忘的空间,远离时光的侵蚀,避开飞鸟的骚扰。
凭借一番百褶不挠的努力,她暗中与村里所有女人联合起来,反对男人们的突发奇想——他们已经在准备搬家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迪亚不知从何时起,又是从怎样的力量中作梗,他的计划陷入种种借口、托辞和阻力形成的罗网,最终彻底沦为幻想。
那些光怪陆离的课程深深铭记在孩子们的记忆中,以至多年以后,在政府军军官向行刑队下令开枪的前一刻,奥雷里亚诺•布迪亚上校又想起三月那个温暖的下午。
马孔多的居民在自己村子的街道间迷失了方向,置身喧嚣的集市中不知所措。
箱中只有一块巨大的透明物体,里面含有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
那河水仿佛冰冷的玻璃在流动。若干年后,第二次内战期间,奥雷里亚诺•布迪亚上校曾尝试走同一条路奇袭里奥阿查,行进了六天后他意识到这完全是疯狂之举。
他内心深处祈求的奇迹的奇迹不是发现点金石,不是赋予生命的气息,也不是将家中的合页和门锁变成黄金。
乌尔拉苏没有追上吉普赛人,却找到了丈夫在失败的远征中没能发现的通向伟大发明的道路。
遗忘。也就是说说,患者慢慢习惯了无眠的状态,就开始淡忘童年的记忆,继之以食物的名称和概念,最后是各人的身份,以至失去自我,沦为没有过往的白痴。
那倦怠的模样和深邃的眼神与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时一般无二。
他用苍老走调的声音唱出世事变迁。
一天夜里,他相信已破译出一则有关马孔多未来的预言。它会变成一座光明的城市,矗立着玻璃建造的高楼大厦,却再没有布迪亚家的丝毫血脉存留。
她虽然表面热情坦诚,实际秉性孤僻,从不敞开心扉。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阿尔卡蒂奥将回想起梅尔基亚德斯为他朗诵那一页页不可理解的文字时的颤抖,他自然听不懂,但那铿锵的音调听起来仿佛教皇诵谕的吟唱。
他任凭想象将自己带到一种永恒的谵妄状态,从此再没有恢复。
对于存在于死亡之中的另一种死亡的迫切又是如此惧怕,最终对他最大的冤家对头萌生出眷恋。
他花了六个小时观察各种事物,试图找出一分一毫与前一天的不同之处,期待发现某种变化能证明的流逝。
理由是既然都同意遵守规则,他无法理解两个对手如何争斗。
长久端坐着干活,令他颧骨线条更明显,使他眼神更锐利,却没有增加他的体重,也不曾影响他的冷静性格,相反还加深了他唇间的笔直线条,那代表孤独的沉思和无情的决断。
几年以后面对行刑队,阿尔卡蒂奥最后想到的人也是她。
此后子孙们一直保持着灯火不熄,他们面对着照片上这个身穿百褶裙、脚踏白色小靴子、头系蝉翼蝴蝶结的小女孩却不免困惑,难以将其与曾祖母的标准联系起来。
蕾梅黛丝的死并未引起他所担心的震惊,而则更像是一种沉郁的愤怒,逐渐转化为寂寞消极的挫败感,与当初他认命选择独身时感受相仿。
六个月后,奥雷里亚诺才得知医生当时曾宣言他已无可救药,说他性格被动、生性孤僻,是个感情用事、没有前途的家伙。
有时看着一副威尼斯的水彩画,思乡之情使运河中污泥和腐败水产的气味升华成了花朵的幽香。
阿玛兰妲在剧痛中失去了痛感,之闻到自己皮肉烧灼的焦味。这是治疗悔恨的一剂猛药。
然而,当阿尔卡蒂奥还是个孤独的孩子时,时常担惊受怕,他经历了失眠症的肆虐,见证了乌尔拉苏的实干热情,何塞•阿尔卡蒂奥•布迪亚的疯癫,奥雷亚诺的高深莫测,以及阿玛兰妲和丽贝卡之间的殊死对抗。
学校获得的关注和尊敬,掌权的发号施令和荣耀四射的制服,使他从苦涩过往的压抑中解脱出来。
在生命的最后两个小时里,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童年时代起一直折磨他的恐惧感消失了。
他想着他的亲人,并无感伤,只是在严格盘点过往时发现,实际上自己是多么热爱那些曾经恨的最深的人。
其实他在意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因此听到死刑判决时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留恋。直到被问及最后的愿望,他才开口。
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惊讶于短短一年间镇子衰老如斯。巴旦杏树叶凋零;漆成蓝色的房子时改漆红色,时而又改回蓝色,最后那颜色都变得难以辨别了。
预感总是倏然来临,灵光一现,好像确凿无疑的信念在萌生却无从捕捉。
他心里没有恐惧,没有留恋,只有深深的怒气。愤怒这人为的死亡害的他看不到那么多未竟的事情如何收场。
我来是为了王的下葬
他们透过窗户看见无数小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这静寂的风暴覆盖了屋顶,堵住了房门,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如此多的花朵自天而降,天亮时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层绵密的花毯,人们得用铲子靶子清理出通道才能出殡。
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
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第一个感觉到战争的虚无。
他最终失去了与战争的一切关联。曾几何时一段真实的经历,一股青春年代不可抗拒的激情,如今对他而言已成为遥远的注脚:虚无而已。
八月的一个下午,阿玛兰妲彻底拒绝了这位坚毅的追求者后,再也无法忍受执拗性情的重压,锁在房间里为自己孤独到死的命运痛苦起来。
一种内在的寒冷直入骨髓,即使烈日当空也让他不堪其苦,好几个月都难以安眠,最后成了习惯。权利带来的陶醉消失于阵阵烦恼之中。他试图找到抵御寒意的方法,就下令枪毙了提议暗杀特奥菲洛•巴尔加斯将军的年轻上尉。
他大权独揽却在孤独中陷入迷途,开始失去方向。被占领市镇中人们的欢呼令他感到厌烦,因为他们也曾向他的敌人发出同样得欢呼。
他被迫发动三十二场战争,打破死亡之间的左右协定,并像猪一样在荣誉猪圈里打滚,最后耽搁了将近四十年才发现纯真的可贵。
他终于能为自己的自由而战,而不再为抽象的概念,不再为政客见风使舵、翻云覆雨得口号而战,这样的信念令他激情满怀、斗志昂扬。
然而最近两年他已耗尽对生命的全部眷恋 连安度晚年也已与他无缘。
既然已抵达一切希望的终点,丧失了全部荣光以及对荣光的怀念,比起梦想破灭来倒是疖子的烦扰更令他痛苦。
她枯萎的内心深处萌生出经岁月淘洗后的纯净幽怨。
新年那天,年轻的警卫队队长受不了美人儿蕾梅黛丝的冷落而失去理智,天亮前再她窗前殉情而死。
她从家族漫长历史上重复命名的传统中得出了在她看来无可争辩的结论玩:所有叫奥雷里亚诺的都性格孤僻,但头脑敏锐,富于洞察力;所有叫何塞•阿尔卡蒂奥的都性格冲动,富于事业心,但命中注定带有悲剧色彩了。唯一无法归类的是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奥雷里亚诺第二。
梅尔基亚德斯为他将其世上万事,想把古老的智慧传授给他,却不肯译出手稿。“不到一百年,就不该有人知道其中的含义。”
他毕生都将记得六个枪口同时冒出的青色焰光,回响于山间直至消失的枪声,以及死刑犯凄惨的微笑和迷茫的眼神。
时间好像倒转了,我们又回到了从前。
蕾梅黛丝不属于这个世界。她天生拒斥一切常规。她拥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能够透过一切表象看到食物的本质。
至于乌尔拉苏,她常常感谢上帝赐予这个家里一个纯洁无暇的灵魂,但同时也为其美貌而惶惶不安。她觉得那是与美德相冲突的优点,是隐藏在纯真之中的邪恶圈套。为此乌尔苏拉决定让她远离尘世,避开凡间一切引诱,殊不知她早在母亲腹中就注定永不受玷污。
沉默寡言的奥雷里亚诺•布迪亚上校对家中重新焕发的活力熟视无睹,约略懂得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罢了。
她折下一枝晚香玉时染了风寒,后来因此而死。
他凭着何塞•阿尔卡蒂奥•布迪亚翻越山脉创立马孔多那样的蛮勇,凭借着奥雷里亚诺•布迪亚上校一次次徒劳发动战争那样的盲目骄傲,凭借着乌尔拉苏一心延续家族血脉那样的疯狂执拗,寻找费尔南达市不曾有片刻气馁。
因为她确信年老的上校是一头猛兽,只是因岁月消磨和理想幻灭而暂时平静下来,而一旦老人的脾气失控就足以令家里天翻地覆。
经她描述他俨然是摒弃世间虚荣的超凡者,甚至渐渐荣升为圣徒。
他下令不许他们打扰,坚称自己不是他们所说的什么开国元勋,而是个没有回忆的手工匠,剩下的唯一梦想就是被人遗忘,清贫度日,制作小金鱼劳累而死。
这份表格可以看作是二十年战争的缩影。凭着它足以重绘上校夜间的行军路线,从那天凌晨他带着二十一个人离开马孔多加入一场荒唐的起义,直到最后他裹在沾满了献血而硬结的毯子归来。
她穿着上个世纪的衣服,光秃的头顶上稀疏几根黄发,一双大眼睛残存着昔日的美丽,只是最后的希望之光已在其间熄灭玩,脸上的皮肤因孤寂而干裂。
自始至终清楚地地知道她还活着并在蛆虫窝里腐烂的人,只有日渐衰老的阿玛兰妲。当天亮时心中的寒意将她从孤枕上唤醒,她会想起她;当她用肥皂擦洗自己凋零的乳房和枯萎的腹部,当她穿上雪白的棉布裙和胸衣,当她更换手上缠裹罪恶伤痕的黑纱,都会想起她。无论何时,或睡或醒,从最庄重到最卑下的时刻,她都会想起丽贝卡,因为孤独已经为她筛选记忆,将生活在她心中累积的无数垃圾尽行焚毁,并净化、升华了其他记忆,即那些最苦涩的记忆,使其永远存留。
蕾梅黛丝对一切激情的情感都具有免疫力,遑论他人恩怨。乌尔拉苏经历了与阿玛兰妲截然相反的过程,她记忆中的丽贝卡已经被精华,那个和父母的骨殖袋一起被送来的小女孩令人怜惜的形象已经掩盖了大逆不道脱离家庭的那段过往。
她辛苦多年忍受折磨好不容易赢得的孤独特权,绝不肯用来换取一个被虚假迷人的怜悯打扰的晚年。
时光倒流了。
这列无辜的黄色火车注定要为马孔多带来无数疑窦与明证,无数甜蜜与不幸,无数变化、灾难与怀念。
上帝仿佛决心要试验人类惊奇的人极限,令马孔多人时时摇摆于欢乐与失望、疑惑与明了之间,结果再没有人能确切分清何处是现实的界限,真实与幻境错综纠结 ,
美人儿雷梅黛丝是唯一不为香蕉热潮所动的的人。岁月流逝,她却永远停留在天真烂漫的童年,对各样人情世故越发排斥,对一切恶意与猜测越发无动于衷,幸福地生活在自己单纯的现实世界里。
她简化事物有个惊人之处:她越是抛开时髦只求舒适,越是罔顾成规仅凭感觉行事,她那不可思议的美貌就越发动人心魄 ,对男人也就越有诱惑力。
直至羁绊尘世的最后一刻,她都丝毫察觉自己红颜祸水宿命意味着日常生活中的灾难。
美人儿蕾梅黛丝独自留在孤独的荒漠中,一无牵绊。她在没有恶魔的梦境中在费时良久的沐浴中,在好无规律的进餐中,在没有回忆的漫长而沉寂的寂静中,渐渐成熟。
他意识到人性发生了变化,现在已不再是那个抛下琪儿肩扛猎枪上战场的时代。
奥雷里亚诺•布迪亚上校关在作坊里思考着这些变化,在沉寂孤独岁月中第一次痛苦地确信没将战争进行到底是个错误。
就像妻子去世或战争中好友接连战死时一样,他心里没有悲痛,只有无处发泄的盲目愤怒,以及徒耗精力的无奈。
上校笑了,“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
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曾躲过三次暗杀,五次受伤大难不死,身经百战安然无恙,却败给了无尽的等待,屈服于凄凉的晚景,在一间借来的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想着阿玛兰妲。最后一批他知晓下落的老兵出现在报纸上的照片里,卑顺地仰着面孔,身旁站着不知名的共和国总统。
他赏赐他们铸有自己头像的金扣子别在衣领上,又归还给他们一面染着鲜血和硝烟污痕的战旗,以备日后覆在棺材上。另一些人更有骨气,在社会救济的荫庇下仍苦苦等待着回音,他们或因饥饿而死,或怀着一腔怒火苟活,或在精致的荣誉粪堆中衰老腐败。
然而,在晚年无法穿透的孤独中,她获得了非凡的洞察力,能察觉到家中任何不起眼的小事,也第一次看清了过去因忙碌而忽略的真相。
她猜到他并非像所有人想得那样因为疲倦而放弃了近在眼前的胜利,实际上他成功和失败都因为同一个原因,即纯粹、罪恶的自大。
他最终得出结论,自己不惜为他付出生命的儿子,不过是个无力去爱的人。
然而晚年的洞察力使她明白——这一点她也多次多次向人提起——胎儿在母腹中的哭泣不是腹语或预言能力的先兆,而是缺乏爱的能力的明显信号。
实际上,这两样行为都属于无穷的爱意与无法战胜的胆怯之间的殊死较量,最终胜出的是阿玛兰妲毫无理由的恐惧,恐惧的对象是她自己受折磨的心灵。
她明白只有丽贝卡,从未喝过自己的奶水只以地上的泥土和墙上的石灰为食的丽贝卡,血管中流淌的不是自己的血液而是陌生血液——他们的骨殖仍在坟墓里咯咯作响——拥有冲动心性和炽热情欲的丽贝卡,才拥有无畏的勇气,而正是乌尔拉苏希望自己的后代具备的品质。
她想起以前,上帝还没让岁月缩水如同土耳其商人丈量花布时偷减尺寸,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如今不仅孩子们长的更快,连人的情感也变了样。
仿佛用无数的操劳和无数的糖果小动物换来的这个疯人之家注定要沦为堕落的垃圾场。
乌尔拉苏又不禁自问是否应当索性躺进坟墓让人埋土,并毫无顾忌地质问上帝是否真的认为人心如铁足以经受这许多痛苦的折磨。她问了又问,愈加惶惑,并感到无可抑制的强烈欲望涌上心头。
当她因颜色阴郁垂至脚踝的长袍、散发陈腐气息的诸多圣牌和不合时宜的高傲显得未老先衰。
一个人只要能完全拥有良心上的安宁,就可以不断进食直到疲惫无力为止。
你心肠硬的像石头。
她似乎白天织晚上拆,却不是为了借此击败孤独,恰恰相反,为的是持守孤独。
他瘦削,严肃,总带着一副沉思和的神态和几分撒拉逊人的忧郁,暮色沉沉的脸上闪烁这凄凉的光亮。
两人都是铁石心肠,不为情所动,她明白家里只有这两人是因相似而走到一起。
她有时为自己没能阻止这一悲惨的暗流而痛苦,有时愤怒得甚至用针这棵芳香四溢却暗遭虫蛀的番石榴树一样正渐渐走向死亡。
干活时的专注令她得以保持必要的镇静来接受失败。也就在那时,他理解了奥雷里亚诺•布迪亚上校制成小金鱼随即又销毁的举动。世界不过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波动。
她深深遗憾没能在多年前获得这样的领悟,那时还来得及净化记忆,在崭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平静地唤回傍晚时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身上的薰衣草味道,并且将丽贝卡救出悲惨的境地,而这不是出于唉也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深切理解。
那天晚上
梅梅言语中的怨恨令她惊讶,并非因为她在情感上受到触动,而是因为它感觉到自己的经历在另一个少女身上重演,她表面看来纯洁无暇,实际上却已遭到怨恨的玷污。但那时她已完全接受命运,明知就整的一切可能都不复存在。
阿玛兰妲直接了当回答说,她不需要任何宗教仪式的帮助,因为她的良心是清白的。
梅梅在刹那间又为自己的冲动而悔恨,可发现他的手也同样冰凉汗湿,心中的悔恨旋即化作残酷的满足感。
梅梅意识到自己正被他傲慢的光芒灼伤,拼命想打压他的气焰。但他没给她留时间。
她那样自信,那样紧守着自己的孤独,奥雷里亚诺第二觉得两人之间的一切关联都不复存在,父女情谊和默契已成往昔的幻梦。
他在孤独中老去,没有一句抱怨,一生抗议,也没有吐露一丝真相企图;他忍受着往事的折磨,忍受着不容他安生片刻的黄蝴蝶,一直被当成偷鸡贼遭人唾弃。
“ 没人会相信。” 修女说。“既然大家都相信《圣经》”费尔南达反驳到,“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我的话。”
还是那个观看行刑的清晨起他与自己玩的孤单沉默的一局游戏都以告终。
现场紧张的形势、奇异的沉寂令他心醉神迷,并且确信任何事都无法赶走这些沉浸在死亡诱惑中的人。
雨下个不停,街上空无一人,家家大门紧闭,看不出里面有丝毫生命迹象。直到第一声弥撒钟声起,才有一丝人间气象。
他回想起过去几个月的紧张局势,狱中的苦难,车站的恐慌,以及满载死尸的火车,得出一个结论:奥雷里亚诺•布迪亚上校不过是个伪君子或懦夫。他不理解上校何必用那么多言辞来解释自己在战争中的感受,其实用一个词便足够:恐惧。相反,在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里,被神奇的光线、落雨的声音、隐身的感觉所保护,他找到了此前生命中一刻不曾有过的安宁,余下的唯一恐惧就是自己有可能会被活埋。
门开的时候,他只是微微抬了下头,但就在那一撇中,他的兄弟分明看到了曾祖父那种无可挽回的宿命在重演。
看着他装门锁,修钟表,费尔南达不禁暗自担心他会不会也染上且造且毁的恶习,就如同奥雷里亚诺•布迪亚上校做小金鱼、阿玛兰妲缝扣子做寿衣、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读羊皮卷、乌苏拉苏追忆往事那样。
她说, “我等雨停了就死”。
她老了,瘦得皮包骨头,那双活像食肉的尖锐眸子由于整日看鱼已变得悲凉而温顺。
而家家户户都报以狡狯的微笑和梦幻般的眼神,人人都不某而合地给出同样的答案。
家中弥漫着在她那个时代无法想象的听天由命的悲凄氛围 。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正在重复奥雷里亚诺•布迪亚上校在死囚房里对自己说的话,再次在战惊中证实了时间并没有像她刚承认的那样过去,而是在原地转圈。
乌尔拉苏才明白他生活在一个比自己眼前更幽深的黑暗世界,和他曾祖父的世界一样牢不可破、孤寂无伴。
而多年以后奥雷里亚诺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时,将会意识到那种说法显得荒谬不经,因为历史学家在教科书中奉为圭臬的错误观点大径相庭。
两具尸体被放进同样的棺材,他们在死亡中重新变得酷似,就像童年时一样。
梅尔基亚德斯向他透漏自己回到这个房间的机会已经屈指可数,但他能够安心走向最终死亡的大牧场,因为羊皮卷历时百年才可破译。
她把孤寂而沉闷的一生都用来扶养孩子,几乎记不清他们自己是子辈还是孙辈。
那段时间,除非你到长廊里喊叫,家里人对任何事都浑然不知,面包房里的忙碌,战争的惊扰,照料孩子的操劳,让人无暇顾及他人的福祉。
这不仅是因为她已年迈力竭,还因为整个家在一夜之间进入了暮年。柔软的苔藓在墙上蔓延。杂草荆棘占满庭院之后又顶穿长廊的水泥地如同击碎一面玻璃,那裂缝间还涌出小黄花,与一个世纪前乌尔拉苏在梅尔基亚德斯放假牙的杯中发现的小花一般无二。
但当她看到连梅尔亚德斯的房间也覆满灰尘和蜘蛛网,看到自己一天清理三遍拼了命地打扫卫生,房间仍难逃荒凉破落的命运,呈现出当年只有奥雷里亚诺•布迪亚上校和那个年轻军官预见到的残败景象,便明白自己已然失败。
即使到了这步田地,奥雷里亚诺和费尔南达也从未分享孤独,仍然各行其是,各自打扫房间,任凭蛛网落雪般笼在玫瑰枝头,又在梁上垂丝,绕四壁飘絮。那个时期,费尔南达感觉家中到处都是鬼怪精灵。
她本来已习惯根据儿女们预订的归期算日日月月、岁岁年年,但他们一再推迟归期,使她混淆了日子,颠掉了年月,何况每一天都如此相似,简直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然而漫长的囚禁、对外界的陌生,以及顺从的习惯,早已使他心中反抗的种子干枯。
他的声音里有种剃刀般的锐利。
费尔南达的遗嘱不过是一份迟到的不幸的清单,未读之前他就已经从散乱的家具、长廊的荒草看出自己陷入了永难摆脱的圈套,再也见不到罗马春天那钻石般璀璨的阳光,闻不到那亘古不变的气息。
总之,一切,上帝以无边美意所创造,又被魔鬼所败坏的一切,都是他恐惧的对象。
比起家具的损坏,更令他怒火中烧的是在狂欢后的空虚中对自己的厌恶和怜悯。
同一血脉的两个孤独者之间的接近与友谊无渉,却有助于他们承受将两人分离又联合的神秘孤独。
对她而言,布迪亚家男人的心里没有看不穿的秘密,因为一个世纪的牌戏与阅历已经教会她这个家中的历史不过是一系列无可改变的重复,若不是车轴在进程中必不可免地磨损,这旋转的车轮将永远滚动下去。
最后甚至劝说他们全都离开马孔多,忘掉他传授一切世道人心知识,让贺拉斯见鬼去,还说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着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
他从路经得车站寄来明信片,兴高采烈地描述车窗外瞬间闪过的世间万象,仿佛将一首飞逝的长诗撕成碎片向着遗忘之乡一路抛洒:路易斯安那棉田奇怪的黑人,肯塔基蓝色草丛中疾驰的骏马,亚利桑那地狱般暮色里的希腊情侣,米歇根湖畔画水彩画的红衬衫少女——她举起画笔向他致意,不是为了告别而期盼再见,因为她并不知道眼前的火车没有归路。
这是往昔最后的遗存,这往昔日渐衰落却不会彻底消亡,因为它是在自身之中无休止地败落下去,每一刻便向彻底灭亡更进一步,却无法抵达最后的终结。整个市镇如此死气沉沉、与世隔绝 。
他们听到乌尔拉苏为了使血脉流传与造化法则抗争,何塞•阿尔卡蒂奥•布迪亚在探索伟大神奇发明的神奇原理,费尔南达忙于祈祷,奥雷里亚诺•布迪亚上校在战争的幻象和打制小金鱼的辛劳中日渐木然,奥雷里亚诺第二在狂乱的欢宴中深感孤独苦苦挣扎,便明白生前执念能够战胜死亡,于是又欢欣鼓舞,确信他们变成鬼魂后还会继续相爱,确信即使有朝一日蚂蚁从人类手中夺去的这座破败乐园又被其他物种夺走,那时他们仍会一直相爱下去。
透过朦胧泪眼,阿玛兰妲•乌尔拉苏看到一个真正的布迪亚诺,如同所有的何塞•阿尔卡蒂奥一般粗壮任性,如同所有的奥雷里亚诺一般睁着洞察一切的双眼,注定要从头更新家族的血脉,绦除其中顽固的恶习和孤独的天性,因为他是一个世纪来第一个在爱情中孕育的生命。
而当年当年弗朗西斯•德雷克袭击查理奥不过是为了保护为了促成他们俩在繁复错综的血脉迷宫中彼此寻找直到孕育出那个注定要终结整个家族的神话般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