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半撇私塾新媒体创意写作项目里程碑作品二。
“姥儿,看谁来了?”
“你是。。。”姥姥被从病床上摇起来,半躺着,粗糙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被白色的翳模糊了的眼睛努力地凑近我,迷茫而热切地辨识着。
半晌,终于热切消失了,“眼不好,看不清”,姥姥说。身体也随之缓缓落回床上去。
“眼怎么了?” 我问姨妈。
“眼没事儿,是姥儿有些忘事儿了,认不出人,又不好意思,就常托说看不清”
“你一个人来的吗?你爸你妈呢?”姥姥把我当客。
姥姥认不出我了?这怎么可能?我是濛濛啊。
“我是濛濛啊,姥姥”,说着鼻头一酸,眼泪要掉下来。
“濛儿,可不是你孙女么” 姨妈提醒道。
“哦。。。濛濛。。。是的。。。”姥姥望向我,又转向别处“那是你姐不是?”姥姥指着我妈。
全忘了。
是什么时候突然一下变成这样?那个大年初一在炕头的厨房剁白菜的姥姥,那个锁上红色的大铁门在冰天雪地里目送我们离开的姥姥,那个给姥爷拌着糊糊的姥姥,虎年的时候拿着我送的玩偶说“喜欢这只,这只不凶”的姥姥,姥爷下葬那天独自一人躲在屋里静悄悄抹眼泪的姥姥,坐在养老院的房间里笑眯眯说“这儿的人待咱真好”的姥姥。
“再呆两天吧,人都走了,一下子空空了”每回过完年要走的时候,姥姥总这样说,然后成宿的睡不着觉。
满满的心思,突然一下把我们全忘了。
这些她一生惦记,一生牵挂的子女,竟到头来,一个也不记得。
姥姥似乎又想起一点来“你小时候,跟你姥爷去割草,厚厚的草垛子,堆在三轮车上,堆得老么高,你坐在上面,摇啊摇啊”
其实我不曾坐在草垛上,坐在上面的是姐姐。但我只回声:“是”。
“你姥爷待我可真好啊,我这辈子就是找了个好老伴儿。我跟你姥爷定的是娃娃亲,我都没见过他,十六岁的时候,他妈带着来,从窗口看了那么一眼,后来他就去当兵了。”
“十八岁,他还没回来,俺爸妈都劝我别等了,但姥爷给我写信,说等他,我就谁也没跟”
“后来二十岁了,俺妈说,你要真跟他,就去找他吧。我就去部队了,一个人坐火车,那个晕啊”
“到了部队上,我们就结婚了,部队给我们搞了条板凳,一条红布,一人扯住一头,跨过板凳去,就算是结婚了。”
姥姥满眼笑意,陷入了回忆。
又回头神来拍拍我的手:“哎。。。他对我可真好啊,从来不曾打,也不曾骂。他对我可真好啊。”
年轻时的事儿姥姥倒记得,跟姥爷有关的事儿一件没忘。
突然间,我既伤感,又释然了。
我们这些让她操了一辈子心的子女,忘了便忘了吧。于姥姥早已无碍,甚或更开心些。且让她记住她所有的幸福,所有的被关爱,忘记那所有的付出,那些北方孤独的夜晚里绵长的想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