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侄女敏子终于找对象了!
这不,大哥新军打电话过来,让新民过去陪着新姑爷喝两盅。
得去!为了敏子找对象的事,家里操了多少心哪。
敏子从小脾气就犟,她认定的事,谁也劝不动。大学刚毕业,家里就开始操心她的亲事,她呢,根本不知道着急。
好,你们介绍相亲,去,该见面见面,见了有十几个了,就是哪一个都没有进展。过年回家,基本就成了逼婚年。
“催催催,你们急个啥?大城市里三十好几不结婚的多了!”
哎呦呦,她还要等三十好几!
敏子妈当时气得要打她,被大哥新军给拦住了。
大哥让新民给敏子好好上一课,毕竟新民当了那么多年的村支书,给人做思想工作还是挺在行的。
可是,侄女这嘴可真能说啊,叭叭叭叭小机关枪似的,不给二叔新民一点说话的机会,愣是把二叔新民精心准备的一肚子政治思想课按了PAUSS键。
新民二叔这个不痛快,从来没人敢把他的话给堵在肚子里。因为这,二叔新民便秘好些天。
得去看看,敏子到底领了个啥样的对象回来。
走到大哥家门口,就听院子里乱哄哄热闹一片。
推开门,侄子侄媳妇带着孩子也回来了,小孩子正在院子里追着猫跑。屋里头冒着烟气,空气里飘着肉香。
“二叔二婶来啦!”敏子大声招呼着,回身朝着站在院中的一个大高个子喊:“过来,成钢,这是二叔二婶。”
“二叔二婶。”小伙子忙喊,双手递过根烟。
二叔新民接过烟,不忙点火,而是夹在耳朵上,打量起这个侄女婿。
小伙子长得真不赖,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一眼看过去感觉很亲,有缘。
二婶乐呵呵看着侄女婿,打心眼里为侄女感到高兴。
2,
饭菜做得,一大家子人围桌坐好。
二叔右手挨着大哥新军,左手挨着新姑爷成钢。侄子开着车来,一会儿还得走,不喝酒。
喝酒,吃菜,拉家常。新女婿的情况摸了个差不多。
家里就他一个孩子。在市里事业单位上班,属于引进的人才。挺好。
关键这孩子嘴还甜,叔叔伯伯婶婶的,叫得几个老人开心,红堂堂脸上都放着光。
聊着聊着,聊起敏子脾气犟的话头儿,二叔新民说:“记得有一年过年,不知道因为啥惹着了敏子,敏子坐在门槛上哭。大过年的,大人心里头膈应啊。我这老哥哥就踹了敏子一脚,从门槛上一下子踹到院子里去了。成钢你猜猜怎么着?”
成钢笑着看了敏子一眼,问:“怎么了,二叔?”
“敏子呀,爬起来,啪嗒一屁股又坐门槛上哭去了!”不等二叔新民说话,敏子大哥大亮接过了话。
一桌子人哈哈笑起来,敏子不好意思跟着笑,拿过酒瓶子给二叔倒酒,“二叔,您就少说点您侄女的糗事吧!来来,我给您满上。”
“不能喝了。”二叔伸手想拦住,结果把筷子碰落。
二叔新民刚要弯腰去捡,新姑爷成钢早猫下腰去捡拾了。
二叔往后闪着身子,给新姑爷让出空。
成钢把筷子捡起来,递给敏子,“再给二叔换双新的。”
敏子把新筷子递给二叔的时候,二叔新民的脸儿白白的。
“咋啦二叔?不舒服吗?”敏子问。
一桌子人都瞅向二叔。
“喝多了。胃里不舒服。”二叔按着胃,“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
二叔离了席,二婶搀着他回了家。
二婶给二叔倒了杯热水,忙去给二叔找药。
“你别忙了,我没事。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没事你不好好跟姑爷待会,人家头一次上门。”二婶转身回来,抱怨。
“你倒是说呀!”看二叔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二婶忍不住催他。
“我怀疑,那个成钢,是咱儿子。”
“啊!他爹,你可别胡说!那是敏子对象!咱儿子生下来就送人了,你咋认得?”二婶心慌慌,声音里打着颤。
“咱儿子,右耳朵后面有块红胎记。刚才成钢捡筷子的时候,我看见他耳朵后面就有一块红胎记。”
“没准,是凑巧了吧?”二婶喃喃。
“哪有那么巧的事。”
3,
三十年前。
二叔新民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是遥村大队村支书,一沟人的事情都在他肩上担着。二叔新民有口才,有手段,大事小情处理得漂漂亮亮。
二叔新民唯一的遗憾,是二婶给他生了俩闺女。
但凡胸有丘壑心有志向的男人,都希望有个儿子,能沿着自己的脚步,走得更远,意气风发之间,指点江山。
生了俩闺女之后,二婶上了环。二叔新民彻底没了希望。
二婶上了四十以后,忽然发了胖,气吹的似的。能吃能喝,走路发喘,动不动心慌乱跳。
“我更年期了吧。好几个月没来了。”二婶怀疑。
二叔抽了个空子,带二婶去医院做检查。
检查结果一出,俩人傻眼了。
二婶怀孕了!已经五个多月了!
二叔气得直骂二婶:“你是真傻呀!肚子里有了你都不知道!”
二婶也气:“我都上了环了,谁想还能怀上!”气得哭了,“这还不是你!”
二叔没办法,劝:“做了吧。”
二婶听二叔的。
可是医院不肯,孩子长得好好的,为啥要做掉?再说,孩子月份已经大了,母亲的身体情况不允许引产,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二叔带着二婶回了家。好几天愁眉苦脸,可咋办好呢?
二婶气不过:“愁啥愁?生呗,没准是个小子呢。你不是想要儿子嘛,正好!”
二叔一根烟接一根烟,“你懂啥?咱已经俩闺女了,再生那就违反政策了。我这个村支书还咋当?”
“闹半天,你是怕自己的官帽子丢了啊?你长人心没有!”二婶气得把手里的烧火棍一扔,跑屋里躺着去了。
二叔想不出办法,去找大哥新军商量。
大哥新军听说弟妹怀孕都五六个月了,也很吃惊。但是他的想法也是,把孩子生下来,要是个男孩,儿女双全,日子多好。
二叔新民也想要个儿子啊,做梦都想。可是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村支书,他舍不得啊。
平时走到哪,人都“支书、支书”地叫着,大老远跑过来给敬烟。去哪个自然村,村长们都恭恭敬敬,自己说一,他们不敢说二。虽然不是多大的官,可是那份尊重,那份荣耀,那份内心的满足,是花钱也买不来的呀!
一旦生下这个孩子,自己要受处分,就要被贬回一个农村小老头的身份。还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想想这些,二叔身上就发冷。
男人那点虚荣,让二叔贪恋着小权势的光芒,舍不得撒手。
4,
大哥新军听了弟弟新民的话,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怎么可能,这不都是电视里演的故事吗?怎么可能会发生在自己家里。
“不行!要真是的话,不能让他们处对象。”大哥新军忙找手机,想给敏子打电话。
二叔新民拦住哥哥:“不行,不能直接说,万一不是呢?那就出丑了。”
“万一要是呢,那不更出丑了!敏子是我闺女!”
“哥,敏子是我侄女,我也不想这样!”
两个人抱着头,蹲在墙根,沮丧极了。
敏子喊她爸吃饭了。
大哥新军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慢慢走了。
“哥,你先别说。”二叔新民在后面喊。
当年,二叔新民跟哥哥新军商量了好久,二叔新民终于决定:不要这个孩子。生下来,送人!
哥哥新军帮着托关系找人,谁家没孩子,愿意收养孩子。
还真找到一家,但是人家有条件:给一笔钱,以后永远不许看孩子。
二叔新民一心想着保住自己头上村支书的帽子,满口答应。
二婶的胖,引起村里人的注意,面对询问,二叔解释:子她妈肚子里长了个瘤子,已经去医院看了,约了时间,到时候做手术取出来。村人不疑,纷纷嘱咐好好养着。
到了预产期,二婶提前几天住进医院,医院是收养人指定的。
剖腹取出胎儿的时候,二婶的子宫里发现大量肌瘤,直接切除。
孩子生出来,二婶只看到一眼。是个男孩,漂亮的男孩,眉眼跟二叔一个样。
二婶没来及抱一下,也没来及亲一下,孩子就被抱出去了。
二婶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医生劝她:“别哭,孩子挺好的,挺健康。”
他们不知道,二婶从此再也见不到自己的这个孩子。她身上的一块肉,生生地被挖走。二婶的心,从此也缺了一块,再也补不上。
二叔接过孩子,是个儿子。他内心百感交集,终于有儿子了!可是,这儿子,转眼就成了别人的孩子。
二叔摸摸儿子的耳朵,软软的,哦,耳朵后面有块红胎记。
二叔摸摸儿子的小手,皱巴巴。
二叔摸摸儿子的小,小脚丫蜷着……
二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心里也舍不得。
抱养孩子的人来了,夫妻俩在旁边看着。
二叔狠狠心,把孩子塞进人家怀里。
男人掏出个信封给二叔。
二叔不要。
“我们不是卖孩子。”
“我们知道。但是这是讲好的规矩,收了钱,不能再见孩子。”
那对夫妇抱着孩子走了。
二叔手里拿着那个信封,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哭了。
5,
天色已黑,二叔二婶在屋子里,忽然听见大门被捶响。
二叔去开门,是大哥新军。
大哥往二叔手里塞一团东西,没说啥,转身走了。
进屋一看,是个小塑料袋,里面是一团卫生纸和两个棉签,上面沾着血。
二叔明白了。
第二天一早,二叔去了市里,他要找一家亲子鉴定机构。
在等待结果的日子里,二叔无比想念自己的儿子,那个被自己亲手送了人的儿子。
他那软软的小耳朵,红红的胎记,皱巴巴的小手,蜷起的小脚,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一进入到他的梦里:爸爸,抱抱。他一次次从巨大的愧疚中醒来。
权势带给他的风光,并不能抵消他对所做所为的悔恨。内心的煎熬,使得他的头发过早地白了。
二叔知道,二婶心里恨他,自己的孩子,连抱都没抱过,就再也不见,对一个女人来说,有多残忍。
二叔知道,大哥心里肯定说他狠,为了那一官半职,连自己的亲骨肉都可以送人。
二叔知道,一些知道内情的人,从心里看不起他。
他都知道。
可是,当年的他,那么急功近利,那么渴望被人仰视。
老了,他渐渐发现,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是虚的。人拼了命去追去求,追不上求不得,就痛苦万分。然而,当生命进入到沉静的阶段,一切浮华虚名如尘埃落定,会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走在一条错误的路上。
走得太远,已经无法回头。
6,
二叔把鉴定结果拿去给大哥看。
大哥把胳膊伸老远,哆哆嗦嗦看了半会,嘿嘿笑了。
“哥,我想去找找当初那娃。”
哥哥新军抬头看看远处的山,“你要听我劝呢,就甭去找。”
二叔抹了一把脸:“好,那我就不找。”
老哥俩站在院墙外。
远山青黛,在暮色苍茫中渐渐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