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谜底

          胡卫民

解开尘封的谜底

并不是要得到什么

也不是要改变什么

只是想

给远去的青春一个拥抱

给流淌的岁月一个释怀

一一一题    记

                一

      从北京来的航班到  了，航站楼出口处的旅客如同水中的魚儿一群群魚贯而出。陈子建站在那翘首张望，他在接从北京来的同学。

        出港的旅客渐渐稀少，陈子建左顾右盼的眼神里并没有出现他想见的身影，正在纳闷。"陈子建！″一个响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转身，一位体态富盈身穿灰色T恤衫的中年男子冲他吱吱地笑。透过紫框眼镜里放射出的熟悉眼神"你呀，像个幽灵给我来个突然袭击"。陈子建认出了戴军，冲上去给他一个重重地拥抱。

        俩人有说有笑拖着行李箱出了航站楼，朝室外停车场走去。

        七月的重庆热浪灼人，俩人的额头上瞬间浸满了涔涔的汗珠。

    车子一上高速路，像离弦的箭飞驰起来。车内，凉风习习，车轮沙沙作响却很平稳。戴军用纸巾擦拭了额头上的汗水感觉舒服多了。他挪了挪姿势对开车的陈子建说:"上次你到北京来距今快5年了吧″。

    "对，那次在你家，你爱人还说很想让你带她来重庆看看"。陈子建笑着回答，接着问戴军"这次怎么没把夫人带来呢？"

    "本来她是要跟我来的，结果儿媳快临产了只有作罢"。

    戴军这次来重庆是参加"原ⅩⅩX厂子弟校76届高中毕业四十周年同学会″的。来之前有些兴奋，这里毕竟有他童年的记忆和情窦初开的秘密。

    宽阔平整的高速路，像一条舞动着的银灰色彩练，时而掠过平川，时而飘过河流，时而越过山丘，伴着远处延绵的山脉不断地向远方天际延伸。"西彭.江津2公里"一块醒目的路牌从右侧的树林中迎风跳了出来。

    "怎么，西彭就要到了！"惊叹声从戴军的嘴里迸出。

    "是呀，自从绕城高速一通，西彭到机场快得很"。陈子建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捋了捋前额上一绺飘动的刘海兴奋地说。

    戴军回忆起小时候跟大人进趟城真不容易，汽车在石子路上一路颠簸，翻山越岭，往返下来身子骨象散了架一样难受。想到这，戴军兴奋地吟起一句毛主席的诗"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怎么，触景生情，诗兴大发。我记得在班上你最爱写诗了″。

    "老黄历就别提了，现在巳是江郎才尽，昨日黄花"。

    谈笑间，汽车一阵风到了西彭镇路口。车窗外，高楼林立，树木葱茏，街边的广告牌五颜六色。

    "这是西彭？″戴军问。

    "对呀″。

    "完全没有我记忆中的半点印象"。

    "怎么，再感慨一下"。陈子建轰了一脚油门，冲过正亮着绿灯的斑马线，也想激发一下兴致正浓的戴军。

    西彭，在60年代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乡村小镇。由于靠近长江，又有几处巨大的天然沟壑。因此，新中国自主建设的第一家铝材加工厂就建在这外人很难察觉的西彭镇的山沟里。建厂初期，从东北XXX厂迁来了大批职工，戴军就是那时随父母来到西彭的。

    当时，国际形势严峻国家把部分沿海、沿边重要的军工企业搬迁到象四川、贵州等这种深山环抱的内陆省份，也叫"三线"地区。而这一切还是小孩的戴军并不懂，他只觉得从辽阔平原的哈尔滨来到这群山起伏的重庆挺新鲜，常唱着那首"四川，四川，四面靠山；飞机飞不过，大炮打不穿"。的儿歌(当时重庆属四川省管辖)。

    铝城宾馆到了。这是此次同学会的主会场也是戴军今晚下榻的酒店。戴军正欲开车门，陈子建侧过身对他说:"你到宾馆好好休息，下午我来接你去冷家塆厂家属区你住过的老地方看看，然后在峡口一家渔庄为你接风洗尘。同学我都约好了"。

    "好，一切听你的，客随主便"。

    回故居看看是戴军此次来重庆的最大心愿。

              二

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可离西彭镇偏远的冷家塆除了山顶上那搭桥而过的绕城高速公路外，其它依然保持戴军离开时的原貌。

    这里为什么叫"冷家塆″无法考证。不过从地形上看，站在家属区楼上往远方望去，是一个缓缓起伏的长下坡一直延伸到对面那座叫"花果山″的山脚下，形成一个半月形的山塆，而山塆前面再越过一个小山丘便是涛涛不息的长江。每当夏日来临，一股股江风顺着山势徐徐吹来特别凉爽。这大概是"冷家塆″名字的来历。

    戴军三步并作两步把陈子建甩在后面来到他小时候居住过的楼前，凝望着常在梦里出现的楼梯、走廊和房门，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清脆的女童声。

    "军子哥，上学啦！"每天，天蒙蒙亮楼底下便传来了班上女生詹影倩铜玲般的声音。听到这声音，戴军三下五除二扒拉完碗里的饭，撂下碗筷背起书包象兔子一样蹿下楼。小学建在另一座山的半山腰上，沿着厂区公路走过去大约四、五公里。公路上，戴军牵着詹影倩的手一蹦一跳唱着儿歌，活象清晨从家属区楼顶上放飞的一对欢快的小鸽子。当他俩走到峡口那截公路时，旁边有段笔直的厂区铁路，这时戴军就要张开双臂双脚踩在单轨上学着火车的样子扑赤、扑赤地往前跑，而身后的詹影倩学着戴军的样子怎么也走不稳，急着喊"军子哥，等等我！"

    "你真笨，我来扶你"。这时戴军总会折回来扶着詹影倩的手高高兴兴地走上一截铁轨路。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戴军掏出手机啪啪连拍了几张家属区的楼房照片留做纪念。

    戴军和陈子建转身顺着家属区前面那条弯曲的水泥路朝外走去。对面堡坎上那棵硕大的黄葛树依然象四十年前那样枝繁叶茂，在江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在欢迎戴军这位久违的客人。

    当戴军和陈子建走到离黄葛树不远处的一口池塘旁，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戴军又想起一段刻骨铭心的童年趣事。

    那同样是一个盛夏季节的午后。阵阵江风裹挟着桃李的芬芳从花果山那边的山头上徐徐吹来，堡坎上那棵茂密的黄葛树随之婆娑漫舞，枝叶纷披。这是人们午休的时候，但紧一阵慢一阵的知了的鸣叫声从黄葛树上传出，搅动着戴军那颗操动、好奇的心。他像只活跃的小弥猴在树枝上来回攀爬四处张望，寻找知了发声的地方。无奈知了声在树枝高处，他只好望而兴叹悻悻地从树上跳下来。

    詹影倩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边吃着冰棍一边问:"军子哥，你干嘛？"

    "我想捉几只蝉虫玩，可它们躲的地方太高了″。戴军说着两眼却紧盯着詹影倩手上那只晶莹欲滴的冰棍。

    詹影倩向前将手中的冰棍递到戴军的嘴边"军子哥，快咬一口″。

    戴军嘻嘻笑起来"影影妹，你真好"。

    俩人手牵手朝不远处传来戏水声的池塘方向走去。

    池塘里几个农家小孩正在戏水。一会沉入水底一会冒出水面，那黑黢黢的小身板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詹影倩拍起小手直呼叫好，戴军看得心里痒痒的。

    "军子哥，你会游泳吗？"在詹影倩的心里戴军应该什么都会。

  可戴军是从东北来的旱鸭子，连水塘的味道都没尝过。不过在詹影倩面前不能装熊。想到这，戴军说:"你在这等我，我回家一趟"。

  戴军一路小跑回到家，一上楼在楼梯口看见姐姐正在水槽旁搓洗衣物，一个铝制的水盆放在她的脚下。戴军象做贼似的嗫手嗫脚拿着盆就跑。

  焦急等待的詹影倩见戴军手里端着一个铝盆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便问"军子哥，你拿盆干什么？"

    "当游泳圈……"戴军话没说完，把盆往地上一放，便迫不及待地脱起衣服。

  戴军双手扶着铝盆慢慢地朝池塘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朝詹影倩扮着得意扬扬的鬼脸。突然，脚一空挨不着底了，慌乱中呛了几口水，双手紧紧抓住盆的边沿双脚胡乱噗通噗通地蹬起来，连人带盆不由自主地朝池塘中心漂去。

    岸上的詹影倩紧张地睁着那双水灵灵像闪亮墨玉一般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他。当看到水中的军子哥有些吃力时，禁不住大声对着池塘中的戴军喊"军子哥，快游回来，快游回来！"

正在这时，一个水浪打在戴军的脸上，他连忙抽回一只手想抹去眼里的水，哪知手一松铝盆失去平衡迅速倒扣过来，直往水里沉，另一只手怎么拽也拽不住。戴军一连呛了好几口水只感觉胸口憋得慌，浑浊中他只好放弃盆子朝岸边手足乱舞一阵挣扎。在喝了几口水后

，他下意识地踮了下脚尖挨到了软绵绵的泥土。还好，池塘不深这个旱鸭子捡回来一条命。

  戴军象一个打了败仗的落汤鸡，垂头丧气地爬上岸，喘着粗气不敢正视詹影倩，傻傻地望着铝盆落水的地方发呆。

  詹影倩跑过来一边用小手擦拭他额头上的水珠一边关切地问"军子哥，没亊吧？"

  "没事，全靠我机灵，要不就游不回来了"。此刻的戴军仍不忘给自己挽回一点尊严。

    "军子哥，那盆子怎么办，你能把它捞上来吗？"。

    "还捞盆，人没淹死就算上天保佑我了"。

    "哪咋办？"

    望着波光粼粼的池塘，这对两小无猜的小伙伴一时半会也没了主意。

    池塘另一头的农家孩子仍在戏水玩耍。对岸那一大片绿色的包谷林在山风的摇拽下发出阵阵沙沙声，象似在嘲笑他俩。

    "走，回去"。戴军站起身似乎打定了主意。

    "那盆子不要了？"詹影倩一双大眼睛迷惑地望着他。

    "你不说，我不说，天知道。凡正拿盆时我姐没看见"。接着戴军对着詹影倩的耳朵加重语气地说:"你千万不能给别人说，否则我不跟你玩了"。

    俩人像作贼一样慌慌张张，一前一后往家属区走去。

    戴军的姐姐戴雨燕搓完衣物后正欲用铝盆来透水，盆子不见了。这就怪了，难道盆子自己会飞？问了左邻右舍都说没看见。戴雨燕想，是不是在楼下晾晒衣服时忘了拿上来。于是她下楼去寻找。在楼梯口，戴雨燕与神色慌张的戴军撞了个满怀。

  "戴军，你看见咱家的铝盆吗？"

  "我哪看见，我一直在外面玩″。戴军头也不抬生怕姐姐看到他张涨红的脸。

    戴雨燕来到晾衣架前左顾右盼，这时詹影倩甩动着马尾辫满头大汗地从她身边经过。

    "影倩妹，你看到咱家的洗衣盆吗？"戴雨燕之所以要问詹影倩，她知道弟弟经常和她一起玩，肯定能从她嘴里套出点情况。果不其然，一听问话詹影倩怔了一下愣在原地，那双略带惊恐的眼睛直巴巴地望着站在二楼走廊上的戴军，小小的脸蛋红一阵白一阵。

  "影倩妹，你告诉姐姐盆子是不是他拿了？"看着詹影倩那可爱的样子，戴雨燕的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于是接着说:"不用怕，你给姐说实话"。

    躲在楼上走廊柱子后面的戴军一个劲地给楼下的詹影倩咂巴眼睛，一个劲地来回摆动小手，示意千万不能说。而这一切又恰被楼下的姐姐扭头瞟见。气得戴军直跺脚，真想一下子把詹影倩按到地底下去。

    詹影倩低下头躲着戴军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也回避戴雨燕软中带硬的追问，一双小手不停地摆弄着自己的花裙边。

    戴雨燕这时俯下身来轻轻握住她那双小手，柔和地说:"不用怕，告诉姐，等会拿糖给你吃"。

    詹影倩扭动着穿着小花裙子的身体，翘起的小嘴唇轻声嘟囔着"军子哥，不让我说"。

    在当时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个铝盆可是家中的宝贝。它是戴军家从东北迁来时的一个纪念品，把它弄丢了爸妈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戴雨燕扯着戴军的耳朵来到那个池塘想把沉入水底的铝盆打捞上来，可是池塘中还在戏水的农家小孩笑着说，你家的盆早被别人打捞走了。

    第二天早晨，詹影倩象往常一样在楼下喊:"军子哥，上学啦！"可一连几声都没人答应。戴军的父亲从二楼窗台上探出头来"戴军生病了，今天不能上学，麻烦你给老师请个假″。

    戴军哪里是生病，昨晚被父母一顿痛打，小屁股肿得老高。趴在床上的戴军不是检讨自己，而是咬牙切齿地恨着詹影倩，是她出卖了自己。

    此时的夕阳似乎也被这遥远的趣事所感染，渐渐收敛起灼热的光芒展露出一片灿烂温柔的霞光。

    戴军和陈子建上车急忙朝峡口方向的渔庄驶去。

                三

    晨雾中，戴军挎着书包飞一样来到另一座山的半山腰，当他推开教室门只见詹影倩正坐在座位上聚精会神地朗读课文。那摆动的马尾辫上插着一朵耀眼的油菜花。他轻轻地走过去一把拽下油菜花就往门外跑。

  "军子哥，还给我。军子哥，还给我″。戴军一边笑一边往前跑，詹影倩哭喊着在后面追。戴军停下脚步，扭过身用手中的油菜花逗着追上来的詹影倩。忽然，一阵风吹来，身子一轻竟然随风飘了起来。飘呀，飘，飘向头顶的天空，詹影倩也随风飘到他的身边。俩人手牵手象一对春归的大雁在冷家塆上空盘旋。看，巨大的山坳里一排排灰色的厂房，是爸妈上班的地方。看，下面的花果山好美呀，那满山遍野雪白的、粉红的、深红的、红白相间的桃花正在向我俩招手。

    军子哥，你记得吗，有一次在花果山你把一朵花插在我头上，说将来让我做你的新娘……啊，军子哥，我不行了快拉住我！

    戴军急忙伸手去抓往下坠落的詹影倩……

    啊！戴军大叫一声，从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弹坐起来，原来是个梦。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揉了揉眼睛不由得暗自嘲笑，这把年纪了还把年轻时的梦重温了一遍。

    其实戴军的这种心理活动是符合人的本性，从美学的意义上说，睹物思人、追忆往亊、想起初恋是一种特殊的审美行为。要不怎么会有类似杜甫那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样许许多多的美妙诗句呢。

    戴军顺手从枕头旁摸出眼镜戴上，打开台灯下意识地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

    昨晚确实喝多了。故居重游，同学欢聚，推杯换盏让戴军少有的放肆了一回。

    刚才那个梦使身上汗漉漉的很不舒服，于是他下床进了卫生间。

    洗完澡后，人清爽多了已无睡意，戴军坐在沙发上点了支香烟。

    不知为什么，戴军自屁股上的肿消了以后，对詹影倩的热情也渐渐冷却，是恨她出卖自己，还是再和女孩子玩有些害羞，自己说不清。

    学校外的山坡上，那一片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开过了一茬又一茬；花果山，那满山遍野的桃花、李花绽放了一季又一季。暑去冬来，戴军的个头象雨后的春笋节节攀升，裤子穿在身上总要露出一截小腿。

  就这样"最美懵懂少年时"被山塆里吹来的江风不知不觉地给带走了。

    厂中学，建在一个叫油库的地方，因此叫"油库中学″。油库中学距冷家塆如顺着厂区公路走约有十几公里。戴军的父亲把自己那辆半新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交给了他。

    詹影倩的家也因父亲工作调动搬到距离冷家塆很远的另一个家属区。

    自上中学后，戴军感觉自己有些变化。胆子大了，走起夜路来也不怕，平时爱玩的滚铁环、打弹弓等游戏也少了，而是对看书有了兴趣。一有空就跑到厂图书室看报刊、杂志，还借些当时仅有的那么几本小说《艳阳天》、《金光大道》等，有时也偷偷从别人家借些图书室没有的《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等。在小说中，对那些描写男女爱情的情节特别感兴趣。

    七十年代初，国家还没有恢复高考，中学的生活快乐而轻松。下课后，女生在一起跳皮筋、踢毽子，男生则打球或做些调皮捣蛋的事，但偶尔也要议论一下班上哪个女生长得漂亮。

    戴军清楚的记得自己的第一次青春萌动竟是被陈子建在一次支农劳动中给激发的。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万物生机的季节。农活干到一半，陈子建跑过来给戴军使个眼色，俩人便蹓到一个背风的山坡下，陈子建从兜里摸出从他父亲那偷来的几支香烟，一人点了一支学着大人的样子抽了起来。

    吐了一个烟圈后，陈子建神秘地凑到戴军的耳边"你知道女生有什么变化吗？"

    "什么变化？″

    "她们每月下面都要来血"。 戴军瞪大眼睛望着陈子建那笑嘻嘻的眼神。

    "你怎么知道？"

    "我听大人说的，那叫例假"。

    陈子建又吐了口烟圈，再次凑到戴军的耳边"其实，男生也有变化，如嗓音变粗，胡子变黑，还有……"说到这里陈子建故意停顿下来。

    戴军急切地问:"还有什么？"

    "晚上有时要跑马″。

    戴军又一次被惊愕了"什么是跑马？"

    陈子建诡异地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奇怪，那一夜戴军没有睡好。迷迷糊糊中又听到了"军子哥，上学啦！″甜美的声音，迷迷糊糊中牵着詹影倩的手飞向了花果山……。早上，戴军起床后感觉裤裆里潮乎乎的。

  哎，白天真不该听陈子建说的那些事。

    戴军有时想，人不长大多好。每天有人喊你上学，还有好吃的留给你。可现在别说跟她说话，连正眼瞧瞧她都不敢。

    詹影倩，越长越出众。挑高的身材婷婷玉立，细腻的肌肤冰清玉润，那短小的马尾辫也变成了乌黑发亮的长辫子。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往人堆一站总是特别扎眼。

    烟雾缭绕，房间内空气有些污浊。戴军起身拉开窗帘推开窗扇，一股清新的空气吹了进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伸了下懒腰。

              四

  宾馆外，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一队身穿红色礼服由老同学组成的大妈腰鼓队正在载歌载舞欢迎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同学。

    年华向好，岁月沉香。同学们虽然已年近六旬，脸上平添了绉纹，鬓发也略染了白霜，但个个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依然难掩当年学生时的模样，大家见面后有说不完的话，宾馆内外一片热腾。

    戴军拿着手机不停地在人流中穿梭，一边与人寒喧合影一边在寻找着什么。

    在宾馆大厅里，戴军一眼认出了在沙发上与同学们交谈的张老师，张老师是教过他语文的班主任老师。

    戴军快步走过去深深地躹了一躬"张老师，您好″。

    "你是…？″年近八旬的张老师正欲起身打量。

    "您坐，我是您的学生戴军″。他一把扶住张老师与她坐在一起。

    "哎呀，你不报姓名，我这老花眼还认不出来了。你的变化真大，现在在哪工作？"

    "在北京，大学毕业后当了十几年教师，后来下海自己开了个小公司″。

    "不错，不错，也是有作为的人。当年你在班上就爱学习，作文也写得好"。

  说起戴军还有点骄傲。他是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后，他们那届同学中少数几个考上正规大学的人。他写的作文很受张老师赏识，常当作范本在课堂上念。

    戴军的第一次"情书″也是在张老师的一次特殊的语文考试中产生的。

    有一年语文考试，张老师也许是为了提高学生的口才表达能力，防止同学间相互抄袭，让学生先温习《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课文，当你觉得有把握了再到办公室给老师口述自己的读后感，老师再酌情打分。戴军自认为自己的理解能力强，便第一个跑到办公室向张老师口述了自己的读后感。结果很多观点没有表达清楚成绩并不理想。刚才还自信满满的他从办公室出来后有点垂头丧气。

    放学后，他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无精打彩地朝家里赶。当车骑到峡口那段他和詹影倩上小学时经常当做"平衡木″走的铁路旁，心中突然蹿出一个奇妙的想法，我何不把今天口述感想时老师所指出的那些问题告诉詹影倩，让她考出好成绩。想到这，心里一阵高兴车子也嗖嗖地快了起来。

    怎样告诉詹影倩，他一时犯了难。我怎不能在教室里当面给她讲吧，那多难为情，别的同学也会讥笑。左思右想也找不到两人单独碰面的机会，只有写张纸条找机会悄悄递给她。主意打定后，便动笔开始写。怎样称呼，写"詹影倩同学:你好″这太没情调了。他把笔头含在嘴里思忖半晌，突然想起小说中那些男主人公给女主人公写信时都是"亲爱的ⅩX″开头那多有情调。想到这里，戴军心里一阵激动。他微颤着手在作业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亲爱的影倩:你好″七个字。当这七个字刚写完心突突跳起来，脸上一阵发烫，有一种丢人的感觉。戴军心里想，原先我们在一起玩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打就打，想闹就闹什么感觉都没有，而现在想见她又怕她，这是为什么，真有点奇怪。

    戴军把读后感要注意的几个地方一 一写在作业本上，最后落款处同样学着小说中情书的样式写上"你的军子哥″。写完后，他把纸页从作业本上撕下来小心翼翼地叠成纸条藏在书包里。

  第二天，揣着纸条的戴军像寻找猎物的猎人一样寻找给詹影倩递纸条的机会。可是课间休息时，詹影倩不管走到哪身边总是有那么一两个女生跟着她一起说笑。无奈，当课间休息的铃声再次响起，戴军装作看书的样子没有挪动位子，陈子建喊他出去打球他摇头说不舒服。他在偷偷地观察。当詹影倩和几位女生走出教室时，戴军立马起身像做贼一样蹓到詹影倩的座位旁，扫视四周见无人注意迅速把纸条丢进詹影倩的书桌抽屉里。

    上课了，戴军的心忐忑起来。坐在位子上再也不敢瞄詹影倩的背影。

    望着黑板，满目纷纭。

  放学路上，家住同一方向的骑自行车的同学喜欢聚在一起，你追我赶各显车技，来一次骑车比赛。今天放学，戴军没有了心思去追赶前面的同学，而是在听脑海里两个"戴军"的争论。

    一个说，戴军你真丢人！一个大老爷们竟偷偷给一个女生写情书。另一个说，这哪是情书，里面没有我爱你我想你。还不是情书，那为什么用"亲爱的影倩你好″这样肉麻的称呼。这…是有点"那个″，但纸条内容是帮助她考试，她不会耻笑我的。你以为她是小时候的她，女大十八变，现在的她早没把你看在眼里，谁稀罕你帮助，自做多情。如果她不领情，也不会把事情抖出去，顶多我在她心里是个小丑，这事她知、我知、天知。万一她把这事给别的女生讲了，看你的脸往哪搁。

……

    咣当，车把一偏，戴军重重地摔在铁路的叉道口上。脚膝盖一阵钻心的痛。他爬起来一看，这里正是他上小学时常扶詹影倩走铁轨"平衡木″的地方。他扶起自行车，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活该！这是詹影倩在惩罚你。

    不行，我得把那丢人的纸条拿回来。也许詹影倩并没有注意抽屉里那张纸条，它可能还躺在那里。

    第二天，戴军早早地来到教室。教室的门还没开，怎么办，必须赶在同学没到校之前把纸条拿回来，否则就不好办了。他紧张地对门和墙上下打量，突然看到墙壁上的天窗，乐了。戴军凭着打蓝球时练就的弹跳力，轻轻一跃抓住窗沿翻开窗扇，俯着瘦小的身子手脚并用几蹬几不蹬就从窗外滚落在窗内。他不顾胳膊痛疼来到詹影倩桌前急忙伸手去摸，抽屉里空荡荡的，连张纸屑都没有。他往地下看了看，地上干干净净。因为每天放学后都有值日生打扫卫生。

    怎么办，事到如今只好自做自受，丢人现眼了。

    几天来，戴军都尽量躲着詹影倩，以免碰见她犀利、鄙视的目光。陈子建喊他打球也没兴趣。课间休息时，就躲到学校的角落里轻一阵重一阵地自责。真想逃离这个世界。

    天遂人愿。几天后他父亲因工作变动调回东北，戴军也随家人离开了重庆。

                五

    下午，贴着四十周年同学会LG的小车一辆接一辆驶出铝城宾馆，向组委会安排的另一个活动场所"海兰云天"度假村驶去。

    七月的重庆骄阳似火，却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天空清澈透亮，朵朵云絮宛若芙蓉在远方绽放；蜿蜒的山脉葱郁苍翠，金色的原野碧波万顷。

    浩浩荡荡的车队一上绕城高速，便风驰电掣在艳阳的照射下如同闪光的蛟龙向远方的天际飞去。

    车上的戴军，一面欣赏窗外的旖旎景色，一面回味到西彭后的经历，如同坐过山车一样既兴奋、激动又有穿越时空的感觉，但心里仍有一丝遗憾。

    海兰云天的联欢晚会热闹非凡、精彩迭出，同学们争先恐后地上台表演节目。

    戴军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上台饱含深情地演唱了一首《同桌的你》，当唱到"谁看了我给你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时，几乎是热泪盈框、情不自禁，赢得台下同学一阵叫好。

  也许是连日来的疲惫，也许是昨晚联欢会太尽兴，在"海兰云天″这一夜戴军睡得很香。当他睁开惺忪的眼睛时陈子建已不在房间，他拨通陈子建的手机"你在哪里？″

    "我们在温泉游泳池"。

    戴军来到温泉游泳池旁看到不远处游泳的吴书琴，心想她是这次同学会的组织者应该对同学的情况比较熟悉，于是一个猛子扎下去朝吴书琴的方向游去。受到那次把铝盆弄丢的刺激，他在大学期间硬生生地把游泳给学会了。

    戴军本想露出水面给吴书琴一个惊吓，哪知他刚一抬头就遭到吴书琴的猛烈水击。

    戴军示意投降，向吴书琴打听起詹影倩的情况。

    病床上的詹影倩兴奋地翻看同学群里转发的这次同学会的照片。突然，眼睛停留在一个人的身上不动了，这个人似曾熟悉又有点陌生，他是戴军吗？不敢肯定。于是拨通了吴书琴的电话"书琴，哪个唱歌的是不是咱们班上叫戴军的同学？"

    "是戴军，别人到处找你，想见你得很″。电话那头传来吴书琴咯咯的笑声。

    看着照片里那体态富盈戴着眼镜的戴军很难跟当年削瘦俊朗的戴军相比。刚才吴书琴的一席话一下打开了詹影倩那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

    语文成绩并不太好又不善口才表达的詹影倩，这几天对张老师这次别出心裁的考试有些犯难。心想回家后再把《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课文好好地读一读准备准备。下午，她在收拾书包时突然一张纸条被带了出来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起纸条打开一看，"亲爱的影倩:你好…"几个字映入眼帘时她诧异得几乎要惊出声来。这是谁写的，真恶心，脸颊顿时感到火辣辣的。詹影倩抬头瞄了下四周，还好教室里人不多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她迅速把纸条揣进裤兜里躲进卫间仔细看了起来。当詹影倩把纸条内容看完后心中的怒气顿时消散转而是对戴军哥的感激。纸条的内容正是及时雨。

    第二天，詹影倩自信地走进办公室向张老师讲述了自己的读后感。张老师在听完她的讲述后惊喜地望着她"你的回答很好。条理清晰，中心突出，语言生动。詹影倩，看来你是认真阅读了课文"。

    那一次语文考试，詹影倩意外的取得了好成绩。

    詹影倩很感激戴军，想给他报以微笑的眼神。可是每当看到戴军时，他好象是在故意躲避自己，不是侧过脸就是埋着头不敢迎接自己的目光。詹影倩心里暗暗发笑，大丈夫敢做不敢当。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戴军哥扶自己走铁轨"平衡木″，想起戴军哥把铝盆丢在池塘里，想起戴军哥把油菜花插在自己的头上，想起……真想冲向去紧紧抱住戴军哥狠狠地亲他两口。少女的心，秋天的云。这美好的冲动詹影倩只能藏在心里。

    詹影倩想，这次语文考试多亏戴军哥的帮助我得表示一下，怎么表示呢，她忽然想起戴军哥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手掌一定会磨出水泡，天冷了手也会冻着。给他织双手套吧。

    詹影倩嚷着跟妈妈要毛线和织毛线的针，她妈挺高兴心想女儿大了想学着干针线活了，于是找来两坨灰色的毛线团和织毛线的针交给詹影倩。那段时间詹影倩一有空就躲在家里害羞地织起毛线来。

    几天后，一双灰色的毛线手套织好了。詹影倩将手套用报纸包好放在书包里，准备在学校时找机会悄悄地送给戴军。想到这，詹影倩的脸上止不住地泛起了羞色的红晕。

    可一连几天詹影倩在学校都没有见到戴军的影子，他的座位总是空着。实在忍不住了，詹影倩大起胆子问了陈子建。当得知戴军随父母返回东北的消息，从不缺课的詹影倩第二天没起床，她妈问她怎么啦，她说不舒服，大人给她请了假。

    没人知道，一颗少女的心在偷偷哭泣。

    詹影倩用纸巾擦去眼里的泪水忍不住地笑出声来。这都啥时候了，还为那些陈年往事落泪，"岁月悠悠，人匆匆，青春巳去不回头″她不知从哪学来的诗句竟然轻轻地念出声来。

    女儿姜红提着装有鸡汤的保温壶推开门走了进来，看见病床上的母亲正盯着手机在笑。心想，什么事让妈妈这样开心，于是放下手里的东西赶紧凑了过来。

    "妈，什么事让你这样开心，女儿也分享一下。"

    "是妈这一届高中毕业四十年同学会的事。"

    女儿姜红想，妈妈这么多年来一直为我操心付出吃了不少苦，这次在接外孙的路上又不幸把脚给摔伤了，心里始终愧疚于母亲。只要她心里高兴伤口就会好得快。于是姜红故意逗着妈妈说:"妈，你在学生时代一定有许多浪漫的故事吧，能不能讲点给我听？"

    "我们那个年代能有什么浪漫故事，就是有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听到这里，细心的女儿发现母亲那张依然美丽的脸上泛起了一片淡淡的云霞。

    姜红搂住妈妈的脖子撒起娇来"我要听嘛，妈妈长得这么漂亮，年轻时一定会有很多男生追的″。

  经不住女儿撒娇，心还有一半陶醉在往事的回味中，于是詹影倩一边喝着女儿熬的鸡汤一边慢慢地讲述她与戴军那遥远又不遥远一直藏在心灵深处的浪漫故事。

    当女儿姜红听完妈妈年轻时与戴叔叔的那些纯真浪漫的故事后感动得直拍手叫好。"这些故事好浪漫哟，要是用小说写出来肯定感动人，只可惜我不是作家″。

    想到做生意发了财背弃母亲与另外年轻女子结了婚的父亲，姜红顺口说了句"妈，你要是与戴叔叔结婚就好了″。

    "傻丫头，妈要是与戴叔叔结婚哪会有你呢″。

                六

    两天日程的"同学会"在"难忘今宵"的气氛中结束了。

    早晨，戴军在服务台办理完退房手续。吴书琴等组委组会的同学也来到宾馆给他送行。

    "感谢你们辛勤的工作，这次同学会开得太圆满、太成功了，令我终生难忘″。戴军一边说着一边与大家握手。

  "机票买好吗，是哪个航班？″吴书琴关心地问。

    "上午11:00，CAxxxx航班，时间来得及。欢迎同学们来北京的话到我家做客"。

  戴军坐上预约好的出租车缓缓地驶离宾馆，车上的他不断地侧过身来向窗外送行的同学挥手致意。

    刚送走戴军，吴书琴的手机响了，她一看是詹影倩打来的。

    车在高速路上飞驰，戴军在车里静静凝思。这次回西彭参加同学会真是不虚此行，故地重游、儿时追忆、师生相见了却了多年来的一个心愿，只可惜没能见到詹影倩，来时的那一段美好的设想落空了。

    戴军平时喜欢看些古诗词来消遣。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他接到陈子建打来电话说要开同学会的那天晚上，他无意中浏览到唐代诗人陆龟蒙那句"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的诗，"影倩″两个字又深深地坠入脑海。詹影倩的父亲真有点文化底蕴从这么美妙的诗句里选出二个字作为女儿的名字。"詹影倩″这位曾经暗恋过的人，那"纸条"尴尬的往事又久违的在心里荡起了涟漪。戴军想，趁这次同学会的机会一定要问问她当年收到"纸条″后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想到这，戴军不由得笑了一下。看来这"谜底"是无法打开了。

  车很快到了机场。戴军拖着行李箱向出港航站楼走去，这时手机响了是陈子建打来的祝他一路顺风。

    就在他跨上台阶准备走进航站楼时，他原地站住了扭过身来深情地望了望眼前鳞次栉比的美丽山城，"詹影倩″，再见！我永远祝福你！

    突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电话，"喂，你是……？"

    "你是戴叔叔吗？我是詹影倩的女儿。啊，我看见你了″。

    戴军抬头向航站楼大门望去，只见一位正打着电话向他频频招手的年轻女子向他款款走来。

    这不是当年的"詹影倩"吗，只是那乌黑发亮的长辫子变成了秀美飘逸的长发。这女孩跟她妈长得一模一样。

  姜红走到戴军面前热情地说:"我妈这次脚摔伤没能参加同学会也不能来给你送行，她让我把样东西交给你，并向你问好祝你一路平安"。说着姜红将一个粉色的包装礼盒递给了戴军同时看了下时间"戴叔叔，你快进去吧，时间不多了″。

    戴军简直没有反应过来这眼前发生的一切，只好无奈地拖着行李箱一边朝里走一边向姜红挥手"谢谢你，代问你妈好，祝她早日康复″。

    机舱里，戴军把行李放好后急忙打开粉色礼盒，只见里放着一双成色很旧的灰色毛线手套和一张折叠着的纸条。

    戴军打开纸条:

……你一定想知道那四十多年前的谜底吧，答案就是这双已退了色的手套。虽然它巳没有了实用价值，但它沉淀着我们羞色的青春与难忘的记忆。当你看见它时，我想，你的心也就释然了。岁月静好，夕阳无限……

    泪珠，轻轻滴在纸页上也缓缓流进嘴唇里，是什么滋味？戴军不知道。

    飞机巳滑上跑道开始加速。舷窗外的景物纷纷地向后面倒去任何力量巳无法拽回，机身一扬冲向蓝天。

    舷窗外一片灿烂的阳光。

作者:胡卫民(退休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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