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带着雪亭姊妹几个搬来这座破道观的时候,道观外的院子里已经是杂草丛生。
姆妈很喜欢这个地方,花了半天的时间,领着雪亭的姐姐们筑窝。雪亭实在是太小,姆妈和姐姐们忙碌的时候,她就在院子的草丛中捉蝴蝶和蜻蜓,捉到的蝴蝶和蜻蜓也不吃,玩一会就放开了。雪亭不忍心。
入夜后,道观的灯亮了,是一个读书人。大约是家境太苦的缘故,不得已搬来读书。
姆妈把大姐姐召来身边:“桃儿,你去陪那个书生,务必让他高中。这世间读书的人越多,求道的就越少,我们在道观里过得才安稳。但是切记,世人薄幸,万万不可动情。”
雪亭不懂姆妈的话。只看着桃亭姐姐晃了晃火红的尾巴,原地转了一圈,化作一位身着红杉的美丽姑娘,袅袅娜娜走进道观。道观的灯似乎亮了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那一丝亮色映在雪亭的眸子里,像是暗沉沉的湖面坠入了一颗星。
之后怎么样了?雪亭不知道。只晓得姐姐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唯一有的一次,是请姆妈做占卜。随后姐姐又去了趟京城,回来的时候满身伤口,笑却漾在脸上。雪亭第一次发现,化作人形的姐姐原来这般美丽。
书生终于走了。书生走的那天,雪亭窝在道观院子的门下。书生跟化为原形的姐姐作别,依依不舍,对姐姐说:“待小生中举,定不负深恩。”姐姐的脸上似带着笑,眼里却噙着泪。书生转身,看到了雪亭,“好可爱的小狐狸!”书生满脸欣喜,欲上前去,却被雪亭跑开了。书生摇了摇头,随即大踏步而去。
姐姐是知道书生中了。姆妈的占卜早就这么说过,姐姐之前又冒着被大天师禁灵的风险,去京城偷了题目。可书生高中的消息传遍了天下,也没见到书生回来。姐姐在道观外的路口站过了不知几个春夏秋冬,终于有一天,笑了笑对雪亭说:“世人薄幸,万万不可动情。”
不久,道观里又搬来一个读书人。秋亭姐姐听了姆妈的话,化作了人形。桃亭道行大亏,再难变作人形,伏在洞口,看着秋亭不语,秋亭笑着对姐姐说:“姐姐放心,我晓得。”
书生不久就扔下了书,每日带着秋亭姐姐游乐。雪亭远远地看着,总觉得姐姐对着书生,笑却是冷的。书生家里本来并不富裕,如此不过半旬,便花尽了铜板。将书生赶出道观后,姐姐的眼神有些落寞,对雪亭说:“都说世人薄幸,我们狐,又何尝不是呢?”
雪亭还不会化作人形的时候,道观里就来了第三个读书人。姆妈看了看桃亭和秋亭,摇了摇头,对雪亭说:“随他去吧。”雪亭于是每日照常在院子里扑粉捉蝶,偶尔远远地看看窗里摇头晃脑的书生。
时间长了,雪亭的没了之前的胆怯。偶尔大着胆子跑到屋檐下,歪着脑袋看着书生。两位姐姐的话响在耳边,却越发使得她好奇,世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有次书生看到了她,从一旁的包裹里取出一块肉干,走到她身边蹲下,揉了揉雪亭的脑袋:“小狐狸,这是你家么?”
雪亭依旧每日在院子里玩,偶尔去听听书生读书。有次听到书生读到“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几句,忽然发现书生已经是泪流满面。书生看到雪亭,轻轻一笑,走过来揉了揉雪亭的脑袋:“我父母早逝,无家可归。家严临世前嘱托,‘守心凝志’,我想,大概是让我苦读的意思。”
雪亭说不出话,轻轻叫了声,将捕到的蝴蝶递给书生,算是应答。书生却欣喜异常,擦了擦眼泪,接过蝴蝶看了看,随即张手,任蝴蝶飞去。书生笑着轻抚雪亭头顶的毛发:“万物有灵,我不忍无辜加伤。”雪亭觉得书生的手心里,透着她未曾感受过的温暖。
金乌方落,玉兔东升。春叶碎语,冬雪呢喃。书生在窗下摇头晃脑,偶尔会出来看雪亭在院子里玩闹。雪亭看到书生,就跑来他的身旁,任书生揉着她的脑袋,听书生不急不缓地跟她说话。
书生也要走了。雪亭窝在洞中不愿意出来。她还没有去京城的法力,帮不了书生。姆妈对雪亭说:“这个书生,天生慧眼,善识万物,可得魁首。早些断了也好。”雪亭听得心中欢喜,然而又悲伤异常。
书生走的那天在院子里站了很久。道观里葱茏的草木,在晨风里轻摇。书生终于笑了笑,将书箱紧了紧,对着院角不起眼的小洞挥了挥手。
不久秋亭带来了消息,皇榜已揭。状元郎被皇上赐婚,娶了宰相的女儿。“如此最好。”已经很久没有出去的雪亭,这一天走出洞口。晚风吹落她眼中的泪,一阵风起,一位身着白衫的女子出现在道观外的院中。
“嘿,小狐狸,果然是你。”有声音在身后院门口响起。雪亭尚未转头,那声音主人的音容笑貌,已具浮现在心里。
雪亭茫然转身:“你,你不是娶了宰相家的女儿,中了状元,怎么回来了?”
书生哈哈一笑,放下书箱,走来揉了揉雪亭的头发,忽然想到此刻现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那只小狐狸,而是位妙龄女子,又讪讪放下了手:“宰相家的女儿嫁给了谁我不知道,但一定不是我。”书生略有些不好意思,“我走到京城,总觉得有些东西放不下,就又回来了。”
“什么?”雪亭问过便后悔了。
书生又笑了:“父亲让我‘守心凝志’,而我心里想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