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甲午,时在初冬。日子忽忽不定,天气阴阴又晴。世事飘摇,杂疴并起,惜无慧眼,难以定论也。然谁不误落尘网,羁绊在身,几人能似潜公?夜来梦繁,虽未惊醒,却常惶惶。□□□□,□□□□,岂非潜病,时托周公告知乎?白日闲忙,提耳挠腮,竟无一刻心静。胡发遮白,腰身日沉,翻书神困,脑力痴呆,细想一下,知是那贼来了。
有人问那贼叫啥,香港电影,岁月神偷么,你没看过?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倒不如寻个清净。于是乎,心眼向南瞥了几瞥。
欲往南,却去了北。那几日随先生先赴了北山,一路秋风,忘情谈笑,虽未宿醉,却心谈达旦,获益贼深。礼佛观寺,求胜觅踪,流连光影,觉别有一番洞天。几天行旅,诧异那干硬冷蹭之地,竟也有山水福地,眼见树木丛杂、麟阁高耸,并非冷蹭,却是丹巘崚嶒也。哈哈,好不容易记个词,什么佶屈聱牙,用到这儿了。不过一叶障目,真是害多少人儿不浅。
回城后,见一帮不甘凡尘的练腿之人,发了些片片。顿时目醉神迷,不能自已。你道是何物,这般厉害?但见那泼彩林谷之上,山恋皑皑,矛盾交织,酣畅淋漓,只把色形揉做一处,又把魂魄互相勾连。又妙的是那交合处,青黛几抹,层晕毕现,就像怀春女子的潮红,山也高潮起来了。这是都往极致处弄呀!你站在那高高山上,你就仙风道骨么。你行在这深深谷底,你就叠翠流金么。年轻人都张扬很么,穿呀抹呀,说呀笑呀,就是发狂的阶段。老了老了,喜素喜净,闭口不言,一副高古的样子。你起你的高楼,我烧我的炊烟么。
可咱说老未老,说青,烟把手指早熏黄了呀。怎么弄,如何处?最是青黄不接时。手倒是不槽了,慈眉善目起来,偶尔刷一下漆装点门面,见了□□除了看两眼,心想要是独处,你可说啥呀?老不擦擦的。
给画家老友看了片片,人家说 :天爷!看来许多人爱当爷,这是有群众基础的。画家是宝鸡人么,你要说也得说 “牙牙 ”么。我是渭北的,我得说 “油油 ”!
于是就按捺不住,走呀!
那是秦岭今冬初雪。雪从天上往下落,高个子肯定先接着。那分水梁,也算秦岭的高个子,它自己又不会抖掉身上的雪,再加上高处不胜寒,哪是要呆些日子等咱的。
可是画家事稠子幼人又好闲散,也正处于矛盾交织期,又耽搁了几日。人便扑沓下来了,只好对着那片片流涎水,时不时盯两眼!没办法,谁让人家是搞艺术的娃。
那日终于起行了。心里还记挂那梁上的冰火两重天,可是被三说两说,又拐去了洛南。
洛南有啥好?地无三分平,人无三分银。一穷二白、穷山恶水、穷乡僻野,要啥没啥。可人家说那有个写生基地,又有个石房村。老看终南气象也不好,锦绣多了也目盲。天天吃肉谁受得了,咱去吃包谷榛子面。其实心里也没底,跟猫抓得一样。
到了一看,心凉哇哇的。说山不是山,说水未见水,一堆水泥房,一条土沟渠。几个学生娃,坐着小马扎,不知在画啥。人便面目生硬起来,觉得风也硬起来了。
无奈,顺坡走。这一走,却走了个人仰马翻。
这是山丘吧,生树极少。土贫地旱么。但也有高树,在初冬的天空下,站得很直,突兀了出来。叶子都掉光了,枝条细密,有孤寡之意。你松柏生在悬崖巅峰,虬曲苍劲,凌云道高,我白杨站在低低山岗,旁无杂类,独显萧杀淡泊么。渊明不是说了吗: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这好像就是说咱哩。有了这孤寡自守,再加上不看人脸色的冷天,便觉得寂寥阔远起来,想起了倪瓒的画意,但人家画里有水,这里却是土丘。
这土丘的好处是没有逼人的势,走着走着就上坡了。一堆一堆隆起,软软的起伏起来。坡地、沟地,可不是由这缓伏而来的么。有些地翻过了,那土极红,不知能否烧陶?苞谷扎成堆像棋,散布在沟底。农人不收摆在哪里是装饰地哩么?烟杆却砍倒了,但一个个都朝西倾倒,不横七竖八,在逆光下,形成线与框的格局。
沿路而上,蜿蜒绳转,两边都是老房。泥墙、瓦顶,毛毛草在瓦缝中发抖。你说那是老房,泥墙却黄黄的干净,没见烟熏火燎的破败样。也有些宅子,院门高耸,院墙半颓,没有邻家,四周荒草罩严,让人想起聊斋,怕也是穷鬼的家宅。可院里院外几树红澄澄的柿子,让人后颈上的汗毛不再倒立。
那柿子很招摇,叶子尽落,色气鲜亮,正是一生中最显摆的时节。硬生生的,光展展的,离脱蒂还有一段时间。三五成群,繁处琳琅满目,稀处独显其身,在老房黄墙的衬托下,不使人起了口欲,却使人有多赏两眼的欲望。房前屋后皆有之,最好的都是沟里的。
沟离得远,却阅了目赏了心。垄地像蛇弓起身子。独独一座房,前面一垄地,一行青绿的麦苗,又一行新翻的红土,像老人家织得条纹布。留那一行土干吗呢?有人说种蜿豆。不懂就不要乱说么。转眼有一树柿子来招摇了,在后坡和平地中间,位置选得恰到好处,远远看去,那红竟让人发麻,麻酥酥的,像新媳妇的红袄。
柿子为何如此势大呢?因为没人摘它了。偶有摘下的,一串串削了皮挂在房檐下,做年节的柿饼。可是太多,现在不屑吃它了,任由它生灭。
村里人极少,只见到几个老翁。有牛羊,就说穷巷牛羊归呀。鸟也少,有鸟窝,便叹老树昏鸦么。日隐山后,寒气钻衣,便应景的搜肠刮肚,一个说:夕阳度西岭,群壑悠已暝;另一个说: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还有一个缩着脖子呆站在树底下憋不出来,两人就瞄他,你也说一个么。那人却突然来电,说你两个还讲究背诗哩,糟蹋诗里么,那念倏不念悠,倏忽,唰的一下不见了,你小时候没撵过兔?什么兴是清秋发,这立冬了呀,就背起了手,嘴里吟道:那啥那啥那啥啥。这时几处炊烟从老房后慢腾腾的浮起,那烟里也觉不到火的味道。
可不是么,正因为烟火气不旺,才有这老村野庙、天地栖惶的感觉。有钱盖楼,还容得下你这老房?守着几亩薄田、养着一匹老牛、种着糊口的庄稼,山里的日子还得过么。可过的都是中老年人,年轻人都进城去了。
这么一幅图景,突然觉得要入画的话,还真的感谢穷困。你看,留守村民给那些住在城里、衣食无忧的挥毫者们捉供了多生动的素材呀 :没钱翻修的老房、要打粮食的土地、没工夫收拾的紅柿,使唤惯了的老牛、甚至劳作一天后的炊烟,哎哎还有“三杆”—— 收割的苞谷杆、倒伏的烟杆、抱树的秸杆,不都是他们给的么?在这里,除了山丘河流,烟光霞气,哪个不是与生息有关呢?可有人说,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呀,他们身在其中不自觉呀,首先考虑的是吃饱穿暖,哪有什么诗情画意?再说画家也是要发现美创造美么,然后泽及人类么。
这话当下就印证了。碰到一个穿衬衫的中年人,问你们来干啥?拍照片么。这穷得咣当,要啥没啥,有啥拍得?又说要拍你拿相机拍么,你背得恁好相机你拿手机拍?瓜着哩么。问他山顶有多远,气就来了,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凭啥给你说,我又没量过。哎,怪不得火气这大,咱恨不得穿皮袄人家还穿衫子哩。
得,整个灰头土脸!有个老翁听见了,过来指了指自己脑袋,意思那人脑子有病。反而一想,站在他的角度,倒说得句句是实话。不光他有病,咱也有病么。走得快的慢的,互相都看不顺眼,官话把这叫城乡差距、二元结构,书上把这叫乡怨么。
又往上走,遇一拉架子车老人,老远见了就停下,看我们一举一动,嘴蠕动着,想说话的样子。发了根烟,老人便问 :你们是美院的?咱口里哦哦着,他又说 :一年中就这时美院来得人多,要早来半个月叶子还没落哩。
其实说了半天是想表达这地方的景多是人造出来的,与山民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不同于秦岭其他地方惯见的自然恩泽,没有人却有那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美是美矣,却没有烟火。可兜了这么大圈子才说出个模样,难道是老年痴呆的前奏么?
晚上住在了商州,吃谈间才知道,下午去的地方,依然是黄河流域。当地的朋友不屑到:你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假模假式的人哪,不要以为进山跑了百里地就是江南。
第二天先去了棣花,好大的势呀!高兴家的房盖了一半停在哪里,家里老人说进省城了,估计筹钱去了。对着那人造的荷塘傻拍了半天,抬头一看,却觉得对面那山好,绵绵不绝,没完没了,啥也没这势大。轻一层重一层,左一重后一重,又像那戏台上的幕布,千百年来看这村子演戏,就是不言传。
山不言传,人管不住嘴么。嚷嚷着又要去黄河流域,寻访那石头房呀。进了另一个川沟,没想到屋舍俨然,阡陌纵横、鸡犬相闻,黄花垂髫,依稀可见;老牛伏枥,往来耕作,就在眼前。画家就激动了,连 “牙牙 ”都顾不上说,直接奔牛而去。回来说他心跳加速了,不信你摸!一路上连连咂嘴,叫声不绝,眼都红了。这也可能跟中午喝了些酒有关系。
石头房在鞑子梁上,快到了梁前了路却塌方了。有车从河里淌水而过,咱没敢。正问路着,却见一棵大树,又高又直又粗,白个生生的,上面不是分叉,是分了几股。问乡人,说是千年白皮松!画家又激动了,一面说停停停、拍拍拍,一面又训边上的人 :都说你舞扎的种松,挣开你的铜铃看看,这才叫松,能弄个×!
绕山而过,捎了个去梁下学校接娃的村妇。到了沟底河边,瞄一眼见河中站了一只白鸟,脖子像蛇一样扭动,姿态傲得很。啥鸟啥鸟?车却一闪而过。村妇说是一只鹤,口气淡淡的。啊是一只白鹤?!话没说完就到了学校,车停到斜坡上,拿砖支了。接娃的妇女在商店门口坐了一排,说你上山要拿个手电么,要不然下来看不见路。那种松的打起了退堂鼓,说他肚子沉,是中午吃的,山里人煮的泡馍就是硬。
还是走些,来都来了么。没想到那鞑子梁真是鞑子走的,路就是崖么。爬到半山,呼哧的跟熊一样,就给自己找台阶,这次看了下次看啥?留点念想么,馍不吃在笼里么。于是就扑沓坐下,喝普洱,手抖得拿不住杯。
回城后,画家发来微信,说咱路走错了,再有 150米就上梁了,人家 60岁老汉都爬上去了,不敢给人说,丢人的很么。我说 :把他家的,不过咱也看了一眼鹤么。
(甲午初冬与友进山并记。老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