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以无题诗写情,抒发抑郁难展的胸怀,李商隐当推千古第一人。商隐逝后,友人崔珏有两首《哭李商隐》,其二曰:“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紘哀。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此诗的首联悲风扑面,令人动容,是解读商隐无题作品系列的一把钥匙。
清•吴乔的《西崑发微序》,对商隐和令狐绹的恩怨纠葛与无题系列的关系进行了梳理:“〈无题〉诗于六义为比,自有次第。〈阿侯〉,望绹之速化也;〈紫府仙人〉,羡之也;〈老女〉,自伤也;〈心有灵犀〉,谓绹必相引也;〈闻道阊门〉,幸绹之不念旧隙也;〈白道萦迴〉,讶绹舍我而擢人也,然犹未怨;〈相见时难〉、〈来是空言〉,怨矣,而未绝望;〈凤尾香罗〉、〈重帏深下〉,绝望矣,而犹未怒;至〈九日〉,而怒焉。〈无题〉自此绝矣。”“六义”是诗经学名词,语出《诗•大序》:“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一般认为风、雅、颂是诗的分类;赋、比、兴是诗的表现手法。吴乔将《来是空言》归为抒发幽怨之作,是非常恰当的。试比较清•程梦星的解说:
此为“已入(王)茂元幕府时感叹之作。起句言来居幕府,曾是何官;已去秘书,竟绝踪迹。次句言幕中供职之勤,夜则月斜,晓则钟动。三句言自别兰台,梦中岂无涕泣。四句言自掌书记,未免受人促迫。五六追忆秘书省之情事,何其乐也。七八谓今则君门万里,较蓬山之远更为过矣。”(大意删节)
这首诗在集中属“未编年诗”,固然“诗无达诂”,但程说抛弃总体寓讬的把握和理解,在字句里穿凿附会,索隐考据,无异缘木求鱼!
一个“怨”字,可概括全篇诗旨。
七律难于发端,所谓要“突兀高远,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来是空言去绝踪”,首句飘空而来,有些注家解为梦境,我以为实是无数次人生挫折与辛酸的血泪浓缩,是屡遭空洞许诺的戏耍而如水中捞月般的失落。商隐另一首《无题》的首句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二者是相同的发端范式,即将人生痛苦经验的结晶一下推到了读者面前。商隐的诗之所以流传不衰,至今读来仍具撼人心魄之力,重要原因之一即提炼了人生中具普遍性的感情经验,如失望、离别、忧虑此三种“基型”。
“月斜楼上五更钟”,晓钟破残梦,起身向窗外眺望,楼上犹挂斜月一弯。二句写夜未安寐后所闻所见的凌晨景致,是寓情之景。将“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与“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比较,我们即会发现二者的相似之处。以情起,用寓情之景进一步渲染和强化寂寥怅惘之情。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颔联出句追忆梦中情景,是为逆挽法。梦中因为远离的别去而悲泣伤感,难唤者即许以空言,一去绝踪之人。对句说梦醒后为追思之情所强烈促迫,墨犹未浓便匆匆书写给远别人的信笺。此句可见,尽管幽怨满怀,但仍未陷于绝望。此句亦可视为人之常有,君独能言的生活经验概括。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颈联写室内实景,华美艳丽,温馨可人,与颔联的落寞悲伤,形影相吊形成强烈对比。此联师承六朝宫体诗和五代的小令词,是中国传统诗歌的特有韵味。“半笼”、“微度”,委婉精致,风神绰约。曾在此室与斯人欢会晤谈,然今人已远别,重来之约虚无飘缈,唯馀别梦依稀,空对蜡照翡翠,麝熏芙蓉。清•姜炳璋注曰:“遥想翡翠灯笼,芙蓉帏幙,所谓‘其室则迩,其人则远’”。姜言此联是遥想所别之人的卧室情景,似有突兀牵强之感。但“其室则迩,其人则远”却可令人想到,所谓“远别”可能并非自然距离遥远,而是双方心灵隔阂的巨大沟壑难以弥平。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尾联用汉武求仙之典,但仅取字面之意。商隐用典,大半借意。此处刘郎为自指。蓬山,旧说有比翰林署,有指朝中显秩。我以为不应拘泥于字面之解,结句应该是以夸张的语言,锥心泣血地悲诉实现抱负遥遥无期,前路险阻,困难重重。“已恨”、“更隔”连用,更将幽怨之情推到极致。在此商隐或许也借鉴了东汉•张衡的《四愁诗》:
“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坂长。……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